緒論
第一節 研究對象、緣起和目的
《尚書》,即上古之書,劉熙《釋名.釋典藝》謂「《尚書》,尚,上也。以堯爲上,始而書其時事也」,金景芳謂《尚書》爲「中國自有史以來的第一部信史」 。其內容則是有關虞夏商周政事之彙編,《荀子.勸學》「《書》者,政事之紀也」。在戰國晚年,《尚書》已被列爲六經之一。其初只稱爲《書》,劉歆《七略》云「《尚書》,直言也,始歐陽氏先名之」(《太平御覽.學部》引),但馬王堆帛書〈要〉篇已載《尚書》之名,可能戰國末始稱《尚書》 ,被奉爲經典之後,又被稱爲《書經》。
漢代,《尚書》有今古文之分。今文爲伏生所傳,對於其篇數,皮錫瑞云:
今文《尚書》二十九篇,見於《史記》、《漢書》、《論衡》諸書甚詳。《史記.儒林傳》曰:「伏生求其書,亡數十篇,獨得二十九篇。」《漢書.藝文志》曰:「伏生求得二十九篇。」又曰:「孔氏得古文,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儒林傳〉曰:「伏生求其書,獨得二十九 篇。」又曰:「張霸分析合二十九篇爲數十。」《論衡.正說篇》引說《尚書》者曰:「秦燔《詩》、《書》,遺在者二十九篇。」又曰:「傳者或知《尚書》爲秦所燔,而謂二十九篇其遺脫不燒者也。」又曰:「或說《尚書》二十九篇者,法斗四七宿也。四七二十八宿,其一曰斗矣,故二十九。」又引或說曰「孔子更選二十九篇。二十九篇獨有法也」。據此諸書,是兩漢人言今文《尚書》者皆以爲二十九篇,無二十八篇之說也。然史公所謂二十九篇者,當分〈顧命〉、〈康誥〉爲二篇數之。班孟堅、王仲任所謂二十九篇者,在三家增入〈大誓〉之後,當合〈顧命〉、〈康王之誥〉爲一篇數之。
其說甚是。《史記.周本紀》所述《尚書》分〈顧命〉與〈康王之誥〉爲二,但不知分篇如何。《尚書正義》謂〈顧命〉、〈康王之誥〉中馬、鄭、王本自「高祖寡命」以上屬於〈顧命〉,「王若曰」以下爲〈康王之誥〉。 而僞孔本《尚書》雖亦分〈顧命〉、〈康王之誥〉爲二,但卻以「王出在應門以內」以下屬〈康王之誥〉。今文二十九篇之篇目分別爲:虞夏書:(1)堯典(2)皋陶謨(3)禹貢(4)甘誓;商書:(5)湯誓(6)盤庚(三篇)(7)高宗肜日(8)西伯戡黎(9)微子;周書:(10)牧誓(11)洪範(12)金縢(13)大誥(14)康誥(15)酒誥(16)梓材(17)召誥(18)洛誥(19)多士(20)無逸(21)君奭(22)多方(23)立政(24)顧命(25)康王之誥(26)呂刑(27)文侯之命(28)費誓(29)秦誓。
漢之古文《尚書》,《漢書.藝文志》謂「古文《尚書》者,出孔子壁中。武帝末,魯恭王壞孔子宅,欲以廣其宮,而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凡數十篇,皆古字也。……孔安國者,孔子後也。悉得其書,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其篇目爲:〈舜典〉、〈汩作〉、〈九共〉、〈大禹謨〉、〈益稷〉、〈五子之歌〉、〈胤征〉、〈湯誥〉、〈咸有一德〉、〈典寶〉、〈伊訓〉、〈肆命〉、〈原命〉、〈武成〉、〈旅獒〉、〈冏命〉,馬融、鄭玄、王肅等俱未注此逸書(《經典釋文.序錄》),故其以無傳注師說而漸亡。
東晉初豫章內史梅賾所獻《古文尚書》,內含所謂「孔安國傳」,且文字皆經人爲「隸古」。此本自〈堯典〉分出〈舜典〉,又從〈皋陶謨〉分出〈益稷〉,又增出〈大禹謨〉、〈五子之歌〉、〈胤征〉、〈仲虺之誥〉、〈湯誥〉、〈伊訓〉、〈太甲〉(三篇)、〈咸有一德〉、〈說命〉(三篇)、〈泰誓〉(三篇)、〈武城〉、〈旅獒〉、〈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周官〉、〈君陳〉、〈畢命〉、〈君牙〉、〈囧命〉二十五篇,共五十八篇。唐時所傳隸古寫本即間有改爲通行字者 ,至天寶三年(744),衛包始奉詔改字,後孔穎達又爲此本作《正義》,經文又刊於石,遂通行於今。 自宋吳棫、朱熹始疑此本古文二十五篇之僞,明梅鷟《尚書考異》 續有辨疑,至於清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 、惠棟《古文尚書考》 等出,二十五篇之僞幾已定讞。但維護古文者,迄今仍有之。 至清華簡〈尹誥〉及〈傅說之命〉出,則可以確知晚出古文《尚書》二十五篇部分篇目絕非真本。
鑒於晚出之《古文尚書》廿五篇問題複雜,且自閻、惠之書出,世論《尚書》者,多限於今文《尚書》二十九篇。本書研究對象,亦只是今文二十九篇,只是〈顧命〉、〈康王之誥〉分篇有疑,故暫不分篇,故是爲二十八篇。由於今文《尚書》部分亦賴僞孔本以留存,所以將其所載文字作爲討論的基礎,且篇目順序暫從之 。另外,各篇書序乃晚出,不在討論之列。
《尚書》今文部分(後所述《尚書》均指此)向謂「佶屈聱牙」(韓愈〈進學解〉),又經「七厄」 ,淵博精深如王國維亦謂「於《書》所不能解者殆十之五」 。《尚書》難解之故,王國維歸結爲三:「譌闕,一也;古語與今語不同,二也;古人頗用成語,其成語之意義,與其中單語分別之意義又不同,三也。」 傅斯年在論《周誥》時亦云:
我們現在讀這幾篇,其中全不可解者甚多(曲解不算),不能句讀者不少,其可解可句讀者不特不見得「佶屈聱牙」,反而覺得文辭炳朗,有雍容的態度,有對仗的文辭,甚且有時有韻,然則今日之不能盡讀者,與其謂當時文辭拙陋,或謂土話太多,毋寧歸之於文字因篆隸之變而致誤,因傳寫之多而生謬,因初年章句家之無識而錯簡,淆亂,皆成誤解。且彼時語法今多不解,彼時字義也和東周不全同,今人之不解,猶是語學上之困難也。
有別於《易》、《禮》等義理之書,「《詩》、《書》之訓詁明,即知其義」。 歷代研治《尚書》文本的學者主要是依據其他傳世文獻和古傳注,而有所創獲者尤以清代學者爲著。此僅略述較爲突出之學者,清代早中期治《尚書》代表人物有惠棟,其所撰《九經古義》之《尚書古義》 專採漢注,時有新見,如論「平章百姓」之「平」等,開風氣之先。 其弟子江聲撰《尚書集注音疏》 ,博採諸說,對經文的破讀亦有創獲,惟弊在擅改經字。 王鳴盛則撰《尚書後案》 ,一以鄭玄之說爲本,且時引彝銘爲證。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 遍考經文異字,頗有功於校勘。孫星衍著《尚書今古文注疏》 於經字詁訓、文句斷讀亦間有善言,只是時有文理不暢、顧此失彼之謬。章太炎謂孫《疏》之弊爲「其所疏釋,於本文未能聯貫」 、「真淩誶無復統紀也」 。其後王引之所撰《經義述聞》之《尚書》 部分,其優長在於善用內證,又長於聲韻訓詁,時破經文假借而讀以本字。其又有《經傳釋詞》 十卷,對《尚書》虛字多有揭橥。晚清則有俞樾,其所著《尚書平議》 亦多言假借,惟不及王引之精審。
吳汝綸撰有《尚書故》 ,其爲桐城古文家,正如朱熹謂蘇軾解《書》「看得文勢好」 一樣,其解《書》亦有此特點。桐城派姚鼐《惜抱軒九經說》 有關《尚書》部分和戴鈞衡《書傳補商》 亦是如此。他們的特點正如顧頡剛所云:「桐城派承朱熹之緒,其讀古籍,每能涵泳經文,擺脫經師塵霧。」 此派以文人解經,其弊端則在於不精小學和喜生造訓詁。
孫詒讓撰有《尚書駢枝》 ,強調通「雅辭」之重要性,並主張將《尚書》命誥之辭與《詩經》之〈雅〉、〈頌〉合觀。如其將〈大誥〉「天棐忱辭」與〈蕩〉「天生烝民,其命匪諶」、〈大明〉「天難忱斯」合觀,認爲凡此經「棐」字並當爲「匪」之假借,而「忱」、「諶」皆禪紐侵部字,訓爲信。 此說頗可信從。有趣的是,朱熹早已謂〈大誥〉此處「『棐』字與『匪』字同」、「『忱』、『諶』只訓信,『天棐忱』,如云天不可信」 ,但其謂「棐」與「匪」同只是據《漢書》顏注而知 ,與孫氏不同。
藉助舊傳注故訓、涵泳經文 和與同時期性質相近的文獻或詞句相比較研究,一直是傳統《尚書》文本研究中的重要方法。此外,在清代學術筆記中亦有許多讀解《尚書》文本之精義。降至民國,曾運乾《尚書正讀》 將「通訓詁」與「審辭氣」進行有效結合,在句法分析方面頗多創見。周秉鈞《尚書易解》 長於語法,在訓詁方面亦有所獲。
與《尚書》相關的文獻或可被發掘的傳世文獻材料,都已被前賢用以解讀《尚書》文字,能解者多已被解決,而疑難問題則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此中還包括流傳以致文句錯謬倒亂等問題,沒有其他文獻傳注可以參證,治經者於此只能是「治絲益棼」。在這種情況下,出土材料則爲《尚書》校讀帶來了生機。出土文獻時代較爲固定,且未經後世擾亂,保持字詞、文本原貌,極有利於相近時期、性質傳世文獻的校讀。從清代直至當代,甲骨金文以及戰國竹簡等材料叢出,「二重證據法」 大有可爲,學者據出土文獻以研究《尚書》文本的論著層出不窮。但是由於學科暌隔,專門研究訓注《尚書》的學者,並未能系統全面的考辨和搜集以出土文獻校讀《尚書》的成果,也未廣泛利用出土文獻以研究《尚書》。很多注本仍陳陳相因,不能充分體現當前的《尚書》字詞研究成果。
本書研究的目的是較爲系統和全面地總結輯錄前人利用出土文獻(主要是先秦)校正、解讀《尚書》字詞的成果,並閒下己意,歸納出較爲可靠的校讀成果,以展現當前《尚書》字詞研究的水平,方便相關學科的研究者吸收和利用這些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