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世界是鳥籠,但靈魂可以穿越
楊佳嫻(詩人,現任國立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副教授)
羅任玲的詩,安靜綿密深美,她以詩心經營散文,知道何處該繡出細節,使血肉豐勻,亦深諳空白的力量。讀她早歲散文集《光之留顏》(一九九四),許多短製篇章從雲端來,沿風而去,憑一個印象、一樁散事為起點,勾勒出生命悲愴與疑問,舉重若輕,而不傷內裡嚴肅的筋脈。莊裕安說她的散文音色絕佳,音色勝過結構,不規整,可是具有散脫的魅力;這樣的特質,也還持續保留在之後的書寫裡,具體呈現為第二部散文集,《穿越銀夜的靈魂》。
當然,二十幾年來,寫作者會滄桑,時代會變化,羅任玲的散文仍維持著清妙音色,以及不羈的形式,以之作為其散文的基礎風格。同時,那些必須積累時間才可能大量且深入體會者,也以顯著篇幅形塑出這部散文集的骨軸——無所不在的異鄉感,人間的游與思,以及死亡。
全書開篇,與書名同名的長散文,回憶與母親少有的共同旅行。以「她」來代替「我」,或許是想拉開抒情的距離,畢竟所寫是極端近身、或許難以逼視的經驗。「她」只經歷兩次日本行旅,一次是二十歲時,當年通訊不便,出國麻煩,一個月日本時光就像完全浸入陌生世界蟬鳴花水,渾然不覺家鄉;多年後才帶著七十多歲母親跟著旅遊團前往,因為老人行動較緩慢,跟不上全團步伐,而往往落得母女相依為命,迷路於異地大雨之中。自由而孤獨,彼此陪伴著迷路,都是生命中必然會有的情境。少年與中年,記得母親的方式也變得不同。追憶恍惚過渡,「母親已經死了」——死亡是跨越嗎?給予我們一個憑依,召喚遂散於銀河裡繞著這個那個結而長出來的影片,電轉拼接為迷津與長河,懷念與證悟。
與〈穿越銀夜的靈魂〉一文同樣抒寫親緣牽絆的,還有〈鱉的黃昏〉。緣於兩岸局勢,分隔了四十餘年,終於在稍微開放之後,父親與阿婆回復了聯繫。這是不是一九八.年代末兩岸開放探親以來,許多人說過寫過的故事?即使那麼多人說過寫過,即使不外乎大時代變動底下的必然,一旦發生在自己家族,那悲喜之感仍然扎實。一開始寄來照片,老家的家族照吧,其他人都擠出笑容,只有阿婆板著臉——她的神情與視線投向鏡頭之外,這是她對迢遠另一岸的兒子的心情嗎?還是一時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來面對?而對於總是聽父親回憶親人的女兒來說,勾勒出來都是分離前的青壯樣貌,可是歲月之河仍在沖刷,照片裡錯失了什麼、蛀空了什麼的一張臉,是否能彌補父親的思念?後來,阿婆來了台灣,八五高齡,面對不會說家鄉話的孫女,每天等兒子下班回家。阿婆歡喜看某家餐廳門口的水族箱,水裡游著一隻鱉,醜醜的,可是會勾起久遠的畫面,那是兒子童稚時期養過的愛物..。阿婆終究得離台,短暫相處與再一次的告別裡,恍然發現,父親其實也老了。
映射敏感之人無所不在的存在困境,也同樣動人。〈雪色〉寫對於時間的思索,談時間,難免觸及死亡,談死亡,又何嘗不想起靈魂有無、靈魂歸屬的問題?然而,生時的苦楚,真能在跨越之後拋在身後?人不只可能漂泊異鄉,也可能在熟悉環境中仍舊存有異鄉之感。格格不入,有時候不是因為具體地理的乖攣,而更可能是心境、思想上的背離。所以羅任玲在文中就問了:「哪裡才是永恆的家鄉?」然而,現實中我們不得不自保,冷漠可能逐漸取代一覽無遺的熱情,「即使迷路也偽裝成無自若無懼」,掩藏靈魂,以冷淡武裝。文中提及一位女性友人,患了暴食症,與丈夫分居,居住在紐約,可是那裡只有下水道冒出的蒸氣是溫熱的。人是不是總難免要經歷下墜?或者更悲觀一些,人活著,整個就是一個下墜的過程?尋求一張溫暖的網子接住自己,是不是能得到,也許得靠一點運氣。而在〈誰也沒有真正報復過死亡〉裡,羅任玲提出,異鄉人處境活著難免,死了也未必能迴避;君不見喪禮中,反覆不見情的誦唱環繞,「長長的一生被簡化。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成為一張扁平的照片」。〈永遠的異鄉人〉更進一步揭示「世界像鳥籠」,彷彿呼應白居易〈與元微之書〉「籠鳥檻猿俱未死」一語,生命有其邊界,人間又處處設限,是誰提著我們居住的籠子?
書中另收了幾篇微型變奏,類似寓言故事,借他物映照出人類何等自擾。〈穿紫色衣服的鬥魚〉寫花瓶裡養著鬥魚,沒有同伴或敵手,鬥魚無鬥還算鬥魚嗎;文中同時寫到鬥魚主人L,卻並非尋常以鬥魚比擬人類社會鬥爭,L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鬥魚呢,只要還在人類為牠圈出的容器裡,時不時成為被觀看之物,牠恐怕不會出現和人類同樣的煩惱。〈尊者〉寫飼養烏龜,龜背上長出青苔,吃,睡,曬太陽,揹著一叢潮濕綠意,人類談論生老病死的口角,與時不時要確認牠是否仍活著的騷擾行為,甚至是那隻鬥魚的升沉,都彷彿某種紅塵漣漪,青苔尊者見而不見。鬥魚與烏龜,一勞一逸,自有其境。
最後,這部散文集也回應了作者的詩人身分。除了若干文章中談及自己某些詩作的背景,另有〈蝶影〉敘及與周夢蝶的因緣,〈詩為何物〉回憶中學國文老師、也是詩人小說家沙究,〈深秋〉則悼念楊牧。與前輩作家交遊,總涉及閱讀,從中一次次確認理解文字與文學的重量,亦可曲折看出羅任玲的創作思索之路。
羅任玲關注生活裡蘊育的精神面,加上文字的冷麗,難免給人「空靈」之感。不過,散文寫法本就不拘一線,能低低黏緊土腳,也能高高翻進月光。端視如何放置心靈與世界。怕什麼?不是距離地表遠或近,怕的是濫情,庸俗,逐流說話。讀《穿越銀夜的靈魂》,一是「靈魂」,彰顯其形上的取向,二是「穿越」,讀取這世界但不拘限於這世界,穿梭於虛與實、高與低,身體鑲嵌於現實,容或有不自由的時候,但思維可以是自由的,想像可以是自由的。
序文選摘
向死而生,凝視自由
0.
五歲以前,幾次夜裡睜開雙眼,明明記得漆黑一片的房間,卻有三、四個燈球在屋子上方懸著,它們緩慢飄浮,光絢但不懾人。家人都熟睡了,我獨自在黑暗裡,默默凝望那神祕的光球。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也不害怕,因為它們如此寧靜清亮而美麗。
光球在我進小學之後就不再出現了。
我卻從未忘記那些奇異的夜晚,也確信當年的我十分清醒。雖然並不常想起,但只要我願意,總能回到人生初始詩一般魔幻的時刻。感覺溫暖獲得力量,像一個祕密的約定。
讓我深信這世界還存在玄祕動人的事物,生命中發生的一切都有意義。雖然它們時常被裝進荒誕殘忍的盒子裡。
我忠實記下這些與那些,在還記得的時候。
所有現實的倒影,記憶給我的饋贈。
1.
這是一本思索存在與死亡的書。我斷斷續續寫著。
從生命的盛夏寫到秋天,前後超過四分之一世紀。
「穿越」二字,我一直特別有感。
生存彷彿一場暗夜之旅,明知終點是衰老與死,除非提前殺了自己,否則還是必須往前走。這是夜旅的法則。
「穿越銀夜的靈魂」,其實早在一九九八《逆光飛行》時期就已出現在我的筆記本。真正找到相應的內容,卻是在二○一八年。並以同名長文發表於副刊。
作為全書之名,它還有多重象徵(我一向偏愛詩意且多重指涉的書名)——可以是人我異境過去未來尋常想像夢醒生死,當然更包括文類的穿越。
我也喜歡夜晚甚於白晝。
夜必然是幽暗的,「銀夜」則不全然如此。
那些幽微難辨的時刻,灰黯中透出的光亮細節,被宇宙至美又沉默包覆的我。銀夜漫遊中來了又逝去的人事物……
穿越只能是自己安靜地穿越。
而安靜是最大的力量。我始終深信著。
這個題名陪伴了我二十年,最後成為第二本散文集的名字,或許真是因緣吧。即使「穿越什麼的什麼」,近年已被用得幾近俗濫了,我仍願意保留這書名。
2.
沒人規定散文該怎麼寫,就像沒人規定詩該寫成什麼樣子。我也從不認為散文只能敘事,它是液體不是固體;文類更不是邊界,只要作者願意,它有最大的自由可以穿透,可象徵可意識流可超現實。在時空之內及之外,一切廣闊的存在。它和所有藝術創造一樣,需要開啟全部的感官與覺知。
然而它又不必是緊張用力的,我嚮往的散文和詩並無不同——澄靜悠緩又有餘韻。
散文是靈魂的漫步與深談。散文的極至是詩。
波特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不也說:「永遠做一個詩人,即使在散文中。」
能去到多遠,沒有人知道。
我不免想起遙遠的,法國南方的雪維洞穴(Chauvet Cave)。約翰.伯格(John Berger)描繪的:「在洞窟深處,亦即地球深處,存在著萬事萬物,風、水、火、天涯海角、死者、雷、痛苦、小徑、牲畜、光、未來的一切……它們在岩石內等待被召喚。」
每個寫作者都有自己的雪維洞穴。那些被召喚而來的,都是最神祕且獨一無二的。
如今想來,那飄浮於五歲房間內的神祕光球也是召喚。彷彿預示生命將遭逢的一切,在無人知曉的銀夜,所有眼見耳聞憂傷歡愉最後都將成為創作的養分。
一切即心。
散文與詩的天涯海角,即是靈魂為萬事萬物的命名。
3.
正因散文無邊無界,看似自由且容易。我反而特別重視練字剪裁結構,以及分寸拿捏。無論三五百字的短文,或三千字以上的長文。
練字是不留廢字的基本要求,至於是否字字珠璣,端看個人才情;剪裁使文章不至蕪雜,結構使整體不至疲軟歪斜;分寸是寫或不寫的斟酌,拿捏是避免情感氾濫成災。
我希望它們有詩的眼睛,也有潑墨畫的左手,工筆畫的右手。同時腳踏背光面和向光面。
散文也需要留白,一篇上乘的散文絕不可能是鉅細靡遺的流水帳。
比起短文偏重靈光乍現,長文才是考驗作者的試金石。而無論長短,皆需沉澱。沉澱夠久,才能看清雜質所在。
我寫作的速度應該算快,但發表的速度很慢,除了少數,一篇文章或一首詩放在身邊幾個月是常有的事。我總習慣隔著時間長河回望,像陌生讀者般審視自己的文字,直到確定不需再更動了,才會放它們出去。我的筆記本裡有不少初稿,但絕少同時處理兩篇稿子。詩人導演尚.考克多(Jean Cocteau)的說法深得我心:
沒有比靈魂的旅行更緩慢的了……「迅速」會讓人陷入混亂……對作品而言,重要的是在每一部作品完成之後,等待身體擺脫殘留的氣息,可能需要很長的時間這種氣息才會離開。
至於長文,我只寫深深觸動我的,以及必須百分之百的真誠。因為這些原因,久久才完成一篇是必然的。〈鱉的黃昏〉、〈雪色〉是如此(它們曾獲第六和第十二屆梁實秋文學獎,也是我唯二參與的散文獎)。〈漆黑的夢中樹〉、〈永遠的異鄉人〉、〈日落,在北方大道〉、〈詩為何物〉,以及同書名作〈穿越銀夜的靈魂〉等,都是如此。
除了情感,散文也需要知識。我一直熱愛知識散文的深廣豐饒,手邊也有不少這類的書。我總是一再讀著它們,像踏上一段又一段美好的旅途。我自己寫過最長的知識散文,是二○○五年出版的十七萬字《台灣現代詩自然美學》,雖被歸為論文,也毫無疑問是我用心甚深的散文集。
散文人人會寫,其中的火候工夫,和任何一門學問一樣永無止境。
4.
思索死亡,也等同於思考限制與自由。
死亡有不悲傷的嗎?我不知道。但至少,這幾年我愈來愈體悟到,死亡能奪走的東西其實很有限,除了一個舊皮囊,以及世俗的財產(如果有的話)。那些無形且真正珍貴的,是死亡無論如何也帶不走的,例如靈魂、智慧與愛。
而在有限的生之容器中,創造無限的精神世界,找到可能的自由,才是我心所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