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拙作大多與死亡有關,也非常真實的表達了我對死亡的態度。於我而言,即便是別離,每一次的告別都是對死亡的預演。我們不停的與他人告別,就是為自身的死亡,作準備。
我之所以選擇現代詩作為表現形式,乃因創作之於我,是件極其私密的事。讓他人閱讀自己的作品,就好像情書被公諸於世―因此我也極少發表作品。在這個鑲嵌於四維時空的隱密宇宙裡,我可以恣意調度語言,任意築建理想的國度。既然是寫給自己看的,甚至是「以後」的自己(這或許是拙著問世的唯一理由),那就沒有長篇大論的必要,更沒有向他人解釋的必要。因此,我試以現代詩捕捉自身片刻的火花。
上述這種個人的現代詩傾向,也許稍受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語言是存有之家」──以及高達美(H. G. Gadamer, 1900—2002)―「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語言」──的一些影響。但同時,我也想稍作澄清,拙著〈形上卷〉與〈形下卷〉的命名,實無關乎西方哲學。
於商代的甲骨卜辭中,「下上」一詞所彰顯的是天地上下交通的流動狀態。換言之,看似相互對立的兩者,實為相即不離的整全概念。而在以五經為核心的傳統漢文化中,或者實際上是在我個人受前見影響的理解下,「道器」之間也是這樣的關係。在此一語境與文化脈絡裡,形上與形下的分判,並非意味著在經驗世界之外,尚有一個更超越、更真實的理型世界,反倒如《莊子》所言―「道在螻蟻,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意即「道」無乎逃物、無所不在而與「器」相輔相成。
在我現代詩的創作歷程中,洛夫(1928—2018)對我的影響最鉅,但拙作並非試圖抵抗死亡,或嘗試報復什麼,只是單純紀錄個人的經驗與體會。就像《老子》說的:「寵辱若榮,貴大患若身。」正是因為死亡,才讓生命顯得彌足珍貴。現階段的我,雖未能欣然接受死亡的到來,但我敬畏死亡,就像敬畏我自己的生命那樣。顯然,我仍是一個怕死的人,卻也是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
我並不認為也不同意有宗教語境下的輪迴。我們時常耳聞「死亡不是結束而是開始」這類看似灑脫的說法―多帶有宗教的輪迴意味。但殘酷的是,若相信有來世而自認不怕死,那並非真的不怕死,你反倒怕得要死。因為,你還是害怕結束,而引頸盼望一個全新的開始。
影響我觀看生命甚深者,當屬《老子》、《莊子》、巫以及原始薩滿(shaman)的思想與世界觀,當然還有史泰斯(W. T. Stace, 1886—1967)所謂冥契主義(mysticism)式的個人經驗。因此,拙作有時會出現一些神話元素與色彩。這也與我讀研究所時,接觸神話學(mythology)的經驗有關。拙著反倒與易學較無直接關聯。雖然扉頁引用了〈繫辭〉,但對我來說《易傳》容較契近於《老子》與《莊子》的思想。而《老子》與《莊子》亦指出「道」―言語道斷的不可言說性,帶有較為濃厚的自證傾向。職是之故,拙作大多是寫給自己看的,試以文字勉強逼近個人生命的本真。
施傑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