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中國現代女作家絕大多數都有着傳奇的一生,被詩人徐志摩(1897─1931)稱為「中國的曼殊斐兒」的凌叔華(1900─1990)自然也不例外。曼殊斐兒(通譯曼殊菲爾,Katherine Mansfield,1888─1923) 是英國著名小說家,音樂藝術素養同樣出眾。1922年7月,徐志摩在倫敦初次與她見面,便留下深刻印象,並有翌年再會的約定。誰知不夠半年(1923年1月9日),曼殊斐兒便因病逝世,徐志摩驚聞噩耗,痛惜佳人離去,立刻寫了一首詩〈哀曼殊斐兒〉悼念,以表達他對才女的傾慕與哀思:
我與你雖僅一度相見──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
誰能信你那仙姿靈態,
竟已朝露似的永別人間?1
及後徐志摩更把她的小說作品翻譯介紹到中國,2可見他對伊人的情懷。
徐志摩對曼殊斐兒的美好印象,後來在凌叔華身上得到相類的感覺。1924年5月印度詩人泰戈爾(Tagore,1861─1941)訪華,北京文教界假座燕京大學女子學院舉行茶話會歡迎泰戈爾,凌叔華當時在學院讀書,也在歡迎的代表之列,因而結識了徐志摩及其後成為夫婿的北京大學教授兼英文系主任陳源(西瀅,1896─1970)。凌叔華有着曼殊斐兒那樣的才華氣質,通曉英、法、日語,又擅長書畫藝術,確實讓徐志摩心動。事實上,他為凌叔華的第一部小說集《花之寺》作序,是他唯一的一次為他人寫序;而他的處女詩集《志摩的詩》扉頁上的題詞「獻給爸爸」,反過來又出自凌叔華手筆。二人交情匪淺,可想而知,即使當事人凌叔華多年後曾經大力否認,卻也掩不住君子淑女相知相惜的事實。及後徐志摩飛機失事去世,凌叔華代為保管遺物,因而引致和林徽因(1904─1955)的糾紛,箇中三人關係的錯綜,雖非局外人所能確切理解,卻也一直成了文壇流傳的軼話!
徐志摩寫過詩篇哀悼他心儀的異國佳人曼殊斐兒,而「中國的曼殊斐兒」凌叔華也寫過〈志摩真的不回來了嗎?〉3悼念飛機失事的才子知己;曼殊斐兒、凌叔華和徐志摩之間,予人無限的遐想與欷歔!
凌叔華在徐志摩心中是一名閨秀才女,這並非他主觀的「情人眼裏出西施」,而是當日文藝界的普遍觀感。回顧凌叔華的一生,的確具備引人注目的條件。她出身清末官宦家庭,知書識禮,有傳統閨秀的風範。五四運動之後,又入讀西式學堂,浸淫新學,深受自由思想薰陶,儼然又是一名新女性,難怪她被稱為新閨秀了。如斯一位既有教養又活潑可人的女性,自然受到年青才俊的愛慕。事實上,凌叔華這種較開放大膽的思想傾向,不僅在她的感情生活之中體現,而且也在她的創作追求方面持續地展示。
凌叔華的確具有創作才華。早在她就讀直隸第一女子師範學校的時候,便是文藝創作、校園活動的積極分子。稍後進了燕京大學女子學院,更熱切於文學創作與翻譯;英文短劇〈月宮女神〉和〈天河配〉已初步展露她的天資。及至1924 年在《晨報副刊》上發表〈女兒身世太淒涼〉,才正式踏出她的創作生涯第一步。之後在《現代評論》上刊登〈酒後〉、〈繡枕〉等短篇小說,更引起了文藝界的注意。《現代評論》是徐志摩與陳源等合辦的刊物,凌叔華的創作天賦得以彰顯,身邊異性友人的慧眼實在也功
不可沒。自此凌叔華創作不斷,尤其是小說集《花之寺》(1928)和《女人》(1930)相繼出版,為新舊交替時代女性的思想與生活留下細緻的圖像,而她也被視作一位以同性意識關注中國婦女命運的小說家而備受稱賞:
她的小說彷彿是江南三月的秀麗的自然。那時温暖的陽光普照大地,惠和的微風從雲間吹來,空氣裏充滿着朝氣和力量。4
上文的稱頌不免有點誇大,但也反映時人對凌叔華小說作品的肯定和期許!
然而涉外戀情一度令凌叔華聲譽有損,與陳源的婚姻也出現危機。想不到朱利安.貝爾(Ju l i a n B e l l ,1908─1937)的不幸陣亡,卻把她即將破裂的婚姻幸運地得以延續;不幸與幸運之間的因果矛盾,真有些玄妙,很難說得清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就是朱利安.貝爾為凌叔華付出情感之外,還為她的創作生命鋪排了新的一頁。
朱利安在世時(1935年)曾把凌叔華一篇關於中國畫的散文推薦給母親瓦內薩. 貝爾(Vanessa Be l l, 1879─1961),請她幫忙把文章在英國發表,意圖協助凌叔華的作品衝出中國。結果事情不了了之。1936年2月,朱利安又通過友人關係,將幾篇凌叔華的短篇小說譯文投給《倫敦水星》(London Mercury),雖然譯作最終未能刊出,但朱利安的心意也就不言而喻了。1938年,凌叔華通過書信與朱利安的姨母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 1882─1941)聯繫,並在伍爾夫的建議下開始了英文自傳的創作,意欲達成朱利安對她的期望。1947年凌叔華隨同丈夫移居英國,造就了她進入外國文壇的機會。1950年開始,凌叔華不僅在英國的報刊雜誌發表文章,並於1953年出版了英文自傳體小說《古韻》(Ancient Melodies)。此書讓西方讀者在生活細節和中國式英語的書寫中認識東方社會風貌,小說也顯露了凌叔華作為畫家對於事件的速寫式描摹的藝術素養。作品把繪畫與寫作融通的一些中國美學特質呈獻,獲得了西方文藝界普遍的接受和讚許。其時,凌叔華的小說和畫作,成了西方語境下中國文化的表徵。
1956年凌叔華離開英國,轉到東南亞的新加坡從事教學和研究,同時也辭別以英語寫作甚至文藝創作之路;或許由於《古韻》的出版,已圓了朱利安生前千方百計助她闖進英語文學場域的願望,內心情意結一旦得以釋放,創作的意欲也就趨於平淡。
凌叔華確實是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她以閨秀才女的身份,踏足男性為主導的新文學和藝術圈子裏而引起注目,繼而闖進並活躍於西方英語世界文藝場,取得他者的接受和肯定,箇中經歷和成就,絕非三言兩語便能了解。當事人如何以新閨秀或東方女性角色衝破民國社會的封建氛圍,繼之抗衡西方刻板印象式的歧視?一切都顯得耐人尋味。
過去研究凌叔華的評論,大多集中在分析她的幾個早期小說集和《古韻》,又或把她的情感生活穿插寫成軼話,而深入並全面地去探討凌叔華的生平和創作歷程的著作始終難得一見,更遑論探討上述值得玩味的話題。如今袁嬋的論著《「新閨秀」的旅吟:凌叔華的生平與創作》面世,相信讀者將會眼前一亮,因為它為凌叔華的家世、曲折經歷與創作底蘊提供線索、揭示真相,也為凌叔華研究及中西文化交流史呈獻重要成果。
毫無疑問,《「新閨秀」的旅吟:凌叔華的生平與創作》是一部資料詳盡、論述透徹的學術佳作。篇中有不少鮮人道及的作家事跡和活動,尤其有關凌叔華中學階段及居英時期的生活狀況和創作,均採用了大量一手文獻材料把留白的想像空間填補,還原作家一個較豐滿立體的形象。而所用中外資料大多是珍貴罕見的,更凸顯了論述的原創性和可信度,袁嬋的努力搜集及細心解讀,值得再三肯定!當然,論著還有不少優點,也不免有些小疵,可是作為導師在此不宜為學生宣傳過多,否則便有自我臉上貼金之嫌,不如待讀者親自細閱《「新閨秀」的旅吟:凌叔華的生平與創作》之後,而凌叔華的嫻雅倩影尚縈繞腦海時,定能真切地領會到一冊付出了心血的學術著作的價值和意義!
注釋:
1 徐志摩:〈哀曼殊斐兒〉,載王亞民編:《徐志摩詩全集.卷一》(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2年),頁145。
2 徐志摩譯:《曼殊斐爾小說集》(上海:北新書局,1927年)。
3 陳學勇編:《凌叔華文存》(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頁619─621。
4 費鑑照:〈凌叔華女士的小說〉,《旁觀》,第15期,1933年,頁28。
楊玉峰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