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行動者的思考
儘管親身參與政治重大事件並受過多年專業訓練,我一直不想寫書討論中國的轉型問題。主要原因有四個。
第一,作為行動者,我希望將自己的想法寫在河山上,這樣才能留給世界一份可靠的有意義的思想。那些寫在紙上的想法和知識,大都經不住歲月的淘汰,當時也很難說會有很大的影響力。而經過創造性活動能轉化為現實的思想,才是被人們的政治選擇證實其意義和價值的。
第二,行動者的思想會在實踐中不斷被調整、完善和更新,在一個事業完成之前,就將動態和感性的想法寫在紙上,肯定不準確。行動者永遠在路上,思想是一個恒常的滾動學習和選擇的動態過程。在大業未竟時將不成熟的思想著書立說是不明智的選擇。
第三,思想者要「析義理於微妙處,辯詞句於毫髮間」。在兩個類似的說法中發現差異,是思想精微深刻。但行動者要能在現實博弈中將不同的力量運作到一個陣營中,這要在表述政見時有故意的理念模糊,預留各種力量認同的空間。多年實踐經驗和教訓讓我意識到,這不是政治家的狡詐和陰毒,而是行動者必須具備的敬業素質。
第四,古人云「道可道,非常道」,行動者的思想綜合正義的感性和思想的知性,很難用語言盡述境界。思想的著述需要理性的嚴謹,但理性會過濾掉行動者以行動表達的政見中最有感染力、動員力和影響力的精神境界。人命關天,人生的時間也關天;我一直認為將行動者的想法寫在紙上是浪費自己的生命。我不準備在中國實現民主之前著述思想。許多友人想約我寫書,都被我拒絕。等到中國民主化後,自然有人會寫中國的民主化進程,也會直接或間接地述及我的思想。我向許多知心友人放言,等中國民主化後,我願泛舟西湖,一杯薄酒,邀請身歷艱難且有悟性的朋友,花前月下咀嚼世事人生。那時,也許會有機會論及被歷史篩選成就並可以傳世的想法。
今天,這本書的直接起因當然是王丹的力邀。雖然我不準備著書立說,但也不乏點評時事和傳播知識的理性論述,公開演講和私下討論的陳述就更多了。不過,這本書我不想湊合應景。四個理由讓我準備從行動者角度寫一本有關中國民主化的著述。
第一,在中共建政史上從沒有一個時刻凸顯出中國民主化的重要性!過去,中國的民主化僅僅是一個中國問題。這個問題對於人類當然重要,因為中國是世界上最大人口的國家。就像許多討論中國經濟發展的意義專業著述所說,十三億人脫貧是人類經濟史的大事。
政治民主化是一件具有更大意義的事件;人類有十三億人公平分享國家的參與和個人選擇的機會。但是,今天,中國的民主化不僅事關中國,還對世界的民主有重要作用。當中國成為世界上第二位經濟強國時,中國的民主化對世界的和平與安全有了決定性的意義。習近平上臺後倒行逆施,建立個人獨裁掌控的掌控的舉國體制,不僅威脅周邊國家的安全和區域和平,而且在世界各戰略要地投放實力,建立新的反對自由民主世界的國際同盟,改寫國際規則。這種破壞原有的國際平衡秩序和製造衝突的做法,引起美國為首的自由民主國家強烈反彈。改造中國成為二十一世紀的世界和平和自由民主國家安全的至關重要任務。川普總統的貿易戰和圍繞武漢肺炎的爭論不過是自由民主世界與獨裁專制的中共對抗的世紀之戰的序幕。後續大戲將會為改造中國提供戰略機遇。
第二,儘管自由民主國家的政治文化和國際政治傳統還遠未達到從內部改變中國的意識,但中國內部確實產生難得的機遇。習近平建立獨裁不僅要鎮壓體制外的異議,還要剷除體制內的異己勢力,包括黨內各派系、家族勢力和與地方政府官員糾纏一道的獨立民間力量。這才是反腐掃黑的主要目的和內容。學界所說的後八九的中共政治穩定的社會基礎,政治精英、經濟精英和文化精英的鐵三角同盟瓦解了。也可以說,他們現在比誰都更希望推翻習近平的獨裁暴政。政治轉型的動力於大眾是公平,在精英則是安全。他們正伺機或創造機會發動政變。
第三,中國大變在即,但準備不足。其中,最主要的準備是中國上下彌漫著對轉型的錯誤的認知。中國乃至華人圈中對轉型的條件和動力機制的誤讀,使得轉型出現的概率大為降低。很難想像,一個急需轉型的大國會有這種普遍認知誤區,因為有關人類轉型的知識已經主導人類政治轉型研究半個世紀。澄清這些誤區、建立恰當的轉型知識體系,是中國轉型發生和健康演進的重要條件。
第四,相對而言,我是闡述這些轉型知識的比較合適的人選。傳播轉型知識,不僅需要瞭解這些知識,而且要有中國轉型的經歷熟悉其中的挑戰性問題。這樣才能與各界關注轉型的國人建立有效的對話。此外,鑒於中國是一個注重學歷文憑的國家,頂級學府的訓練對於說服力至關重要。陰差陽錯,我是極少具備這三樣素質的人選。
於是,我決定認真寫一本中國民主轉型的書。
本書將由三部分構成。
第一部分是我的政治閱歷和思想歷程,為讀者提供一個背景理解我提出的問題及我的探索。一個有意義的論述首先要回答有意義的困境問題;不論論述多麼理論化,其現實困境才是讓理論充滿挑戰刺激的根源。時代背景與實踐者的思考,對選項和選擇做出的介紹更生動和具有更開放的啟示。這些閱歷和歷程也是我的論述的佐證。我的思想歷程有兩個部分。一是理念。我的理念經歷一個由共產黨洗腦教育的狂熱信仰者,到獨立思考探索真理和公義的青年,最後經由民主和自由到今天的憲政民主理念。二是實踐途徑,由一個理想主義殉道者,到進步主義民間活動家,再到職業革命家。第一章與我政治思想相關的家世背景和成長環境。第二章介紹我如何走向獨立思考然後形成憲政民主的理念。第三章介紹我在中國大陸的進步主義信念的實踐。第四章介紹我到美國最初十年的建設性反對派和和平理性非暴力信念實踐者的經歷。第五章介紹我走向職業革命家的心路歷程。第二部分是討論中國民主化及民間活動家的選擇。正如研究革命的專家所言,政體變遷作為革命不是一個國家內部可以解釋清楚一切緣由,革命是一個全球化進程中各國相互影響和激蕩的結果。如果沒有外來影響,內部的政治革命只是一個政體中的治亂迴圈和王朝更迭。況且,中國精英中有關民主轉型的混亂看法,需要比較政治轉型研究的案例和理論才能有效地澄清。因此,回答中國民主化問題要回顧人類轉型知識發展。由於我要解答自己實踐和感悟提出的、中國精英廣泛存在的誤區問題,這不是一個嚴格的理論史介紹,而是根據我的理論和思考編輯過的思想邏輯結構。這是第六章的內容。第六章也是為後兩章建立一個理論框架,首先討論人類關於民主轉型的三代理論,聚焦在民主轉型的條件。然後討論政治轉型的動力機制,哪些力量和因素推動轉型。然後討論轉型的一般路徑和模式。最後討論中國精英理解轉型中普遍存在的幾個誤區。在第六章建立的理論架構和比較知識基礎上,第七章討論中國轉型問題。中國轉型是人類轉型史上的大事件,本應當得到學界的重視。然而,中國的經驗和教訓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幾乎在人類轉型研究中沒有位置。這其實是無法得到重視,因為中西之間存在文明、知識和地緣政治的隔膜,主流學界無法接觸中國經驗,而中國學者又試圖進入主流學界,既不關心自己國家的經驗,也不想開發適合自己國家經驗的概念架構豐富人類轉型智慧。不過,我在此書中為自己設定的任務不是探索填補這項理論空白,而是為關注中國進步的人建構一個理解,以推動中國轉型應運發生和健康演進。因此,我的選擇不是全面透徹的研究。本章首先回顧中國民主化的歷程,討論今天的政治情勢和轉型機遇,最後討論中國轉型的重要困境和可能前景。第八章在前兩章的基礎上,探討立志推動中國轉型的人們的行動選項和方案。作為一個複雜的歷史過程的政治轉型,各種力量都必然起一定作用,要不斷做出選擇。我的側重是中國當下的轉型,這是中國大陸特有的政治社會和制度中的轉型。因為我這本書是為了打造和凝聚支持我的政治選擇的行動的共識,在各種角色中,我重點討論的是自己的選擇,即中國民主黨的戰略思考和行動策略。
前述兩部分八章是前後相互銜接的滾動論述。第一部分建立致力於政治轉型的行動者的困境與選擇的理解背景。第二部分介紹相關能夠解決這些困境問題的人類政治知識、中國民主化困境及出路。最後的附錄,主要是我在不同階段發表的文章,一方面佐證那時的思考和行動,另一方面為讀者提供理解我在正文討論的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