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感性與韌性─一個小說家對詩的熱情
醫生.詩人 鄭烱明
從前文友聚會的時候,常聽到寫小說的說他不懂詩或很少讀詩。我聽了,內心總有一個疑問。不寫詩還可以解釋,但不讀詩我就覺得很奇怪。葉石濤也說過「不懂詩」的話,也許詩人常成群結黨,如果有所批評,怕惹不起吧。
不過,葉石濤和陳千武兩位前輩,在《文學界》第一集(一九八二)的專輯「剖視鄭明的詩世界」的對話,卻非常精彩。我終於明白,小說家說「不懂詩」,其實是客氣話。
海德格(一八八九~一九七六)不是說過:「要研究語言的存在,就必須從純粹的語言著手,譬如詩歌」。他的另一句名言「語言是存在的歸屬」,這個「歸屬」,可解釋是「語言是個人存在安身立命的所在」,或「讓個人的存在有一個安適的家。」
吳錦發在自序中說,會寫《在轉角,為愛朗讀》這本書,是因為二○一九年六月二十三日,我在《存在與凝視》的新書發表會上,聽到他對我的一首〈父親〉的分析,而說:「這個論述很有一點另類的味道,很獨特,可以把它寫下來。」引發他寫這本書的動機。我也曾對吳錦發說:「時間不多了。」給他很大的壓力,催生了《人間三步》。我開玩笑說,我的「恐嚇」有效。大約在同一時間,吳錦發也出版了《風起》詩集,他說:「神的語言,即心的語言,詩的語言。」讓我看到了一個作家內心真摯的一面,他從石川啄木的詩獲得很大的啟發和感動。現在又完成《在轉角,為愛朗讀》,吳錦發已經成為一個全方位的作家,作品包括小說、散文、詩和政治、文化、文學評論等多種。
吳錦發這本「讀詩筆記」,自言是從「台灣文學的植物性觀點」,選擇他要分析的作品,而貫穿全書的「文學的場所論」,則是他從田野中領悟的「文學論述」。所以,他論述的對象、內容和方法,不同於一般詩的賞析,也不同於一般詩評家的寫法,說明白一點,他選的詩作(國外不算),從跨世代到戰後世代(包括日語、華語、客語、台語和原住民語),都是以台灣這個「場所」作為主體性思考和論述的主軸,完成的一本具有特色的書。
認識錦發三十多年,從他在八○年代初放棄了電影導演夢定居南部之後,展開了文學的追尋,其間或有挫折,但他在經過一番調適之後,總能打起精神重新出發。了解錦發的人都知道他有大而化之的個性,但背後具有強大的感性和韌性,使他堅持做為一個作家的信念,絕不妥協,尤其在學習劍道之後。
在此,我要引用他在《風起》的一首詩〈獨行〉:「不知不覺╱就走到這兒了。╱愛與恨╱生與死╱畏懼與勇敢╱成長與停頓。╱╱不知不覺╱就走到這兒了。╱腐朽與新生╱光與暗╱合與分。╱╱不知不覺╱就走到這兒了。╱在叉路口╱含著淚也要和妳揮揮手。……雲雀在遠方╱望不見的地平線外鳴唱。╱╱不知不覺╱就只能走到這兒了。」
這首詩濃縮了他對人生、對生命的態度。
一個人活著,常因為經歷的一件小事,或閱讀一首詩、一篇文章,而有意想不到的轉折和發展。如果吳錦發再有第二本「讀詩筆記」出版,我不會感到驚訝。
自序
台灣歌詩的「場所論」——自序《在轉角,為愛朗誦》
1.
二○一九年六月二十三日,鄭炯明醫生在高學三餘書店舉辦他的新詩集《存在與凝視》的發表會。
之前,炯明兄的詩我是熟悉的,我認為他一直是台灣詩壇最重要的詩人之一。
他的詩如同「冰山」,冷凝下沉,只在水面露出七分之一,七分之六在水下,他喜歡用簡單容易的文字敘述不簡單的人間事態。如果要比喻,那麼,谷川俊太郎的詩語言像「多端放電式」,鄭炯明的詩語言則屬於「單極放電」,類如雷射的手術刀,冷靜、俐落而尖銳。
看了他的《存在與凝視》中一首名為〈父親〉的詩,我大受感動。
在第二天的出版會上,我站起來說了一段話,我是以社會學及文化人類學的「場所論」這個觀念切入,去論述炯明兄〈父親〉這首詩中,日治時代台灣人在「地理場所」及「心理場所」雙重的尷尬及悲劇意識,而台灣戰後世代要穿透雙重場所障礙,才能明白前時代台灣人真正的「悲劇意識」。
也許以前少有人以這種跨學術角度去分析台灣現代詩歌的結構與內涵吧?大家對我的言談顯得很有興趣,會後炯明兄向我說了一句:錦發你這個論述很有一點另類的味道,你把今天說的寫下來吧。
就是因由炯明兄這一句話,我寫了一本書,那恐怕是出乎炯明兄意料之外的事吧,其實那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之外。
我的創作,向來以寫作小說為主,去年我剛完成《人間三步》的長篇小說,當時正在為玉山社出版的這本小說作最後校對,並構思下一部長篇的內容。
鄭炯明兄一句話,使我寫了另一本書,這一切看來是一種偶然,但目下在校對這本書的時候,卻又覺得寫這本書對我來說,其實是一種必然。
2.
我十七歲唸雄中二年級的時候,開始想要寫作,開始塗鴉的作品就是詩。現在來看,當然只是散文分行,因為那時我能看懂的詩只有類如徐志摩的〈偶然〉這樣的東西。
上了大學,我唸了更多的詩,但奇怪的是:我總覺得我全然看不懂當時風行校園的,那些名聲響亮的所謂「詩魔」、「詩禪」——大名鼎鼎的大詩人的詩,我倒是被外國翻譯過來的雪萊、泰戈爾、奈都夫人……等人的詩感動;這真是奇怪的事,不被腳踏的土地上的詩人的詩感動,而被遠方世界詩人的詩感動。我甚至為了想唸懂波特萊爾〈惡之華〉原文,而跑去學法文當「第二外國語」(只唸了一學期便嚇跑了)。
對台灣現代詩開始重拾興趣,是在認識了陳秀喜、趙天儀及鄭炯明、李敏勇、向陽、宋澤萊……,唸了他們的詩以後;因為我沉迷寫小說,經由鍾鐵民、鍾肇政等前輩,而接觸了笠詩群的詩人,然後,我發覺,我看得懂台灣詩人的詩了。但此時,我已狂熱地一頭栽進了小說的創作。並在同時,我也對台灣原住民的文化研究感到入迷。
我上山下海進入了原住民的部落;我學的是「社會學」,在田野的工作中,我對「社會學」、「文化人類學」的探討有高度熱情,自我深造,並試著建立自己的論述。
3.
我說:寫這本書,某一個角度對我是一種「必然」,就是因由於這個原因。
在社會學及文化人類學中,有一種觀念叫「場所論」(很有趣的,台語、客語也經常用到「場所」這個名詞,其實它是日語的漢字用福佬話、客語的轉用,發音)。
在社會學中,所謂「場所」,它有多種意涵,最起碼,它蘊含著「具象」的,與「抽象」的兩個層面。
舉例來說,如果拿「恆春半島」這個地域為例,它含蘊著它的「地理位置、地質特殊結構、植物相貌、落山風等具體的事物;另外一方面,在這個「地理場所」中,住著「多種族」的人類,他們在這個地理領域中,表現出的行為、互動、思維、音樂、民俗,甚至群體歷史等,它便形成了特殊的一種「心理空間」。「心理場所」乍看是「抽象」的,其實追究下去,你會發現「它比具體還具體」!
它是「社會學的」、「人類學的」,它更是「文學的」!
這本書重心中的重心,就是植基於這種「文學的場所論」,這是我自己從田野中領悟的「文學論述」。
因此,我明白了,年輕時,很多所謂名震一時的「名詩人」的詩,我全然看不懂的原因,不盡然是我沒有「慧根」,而可能是他們「一直都在說謊」!我像無邪的孩子指控了「國王的新衣」。那個國王用別人的加上自己的謊言,建構了浮在空中的城堡,並陶醉於自構的「虛擬實境」之中;像「魔笛」吹奏者,帶著沉醉的鼠群出城而去。
4.
於是,我寫了這本書,寫這本書的目的是:用另一種角度,去導讀、分析、評議——,我讀過的一些詩作中,至今仍令我印象深刻的詩。
我明白,我並沒有把所有最好的詩作選入。
因為我寫這本書是有預先的「論述」設定的。
而且,我比較傾向多選擇「寫實主義」筆法的詩歌。
一方面,是希望引導有些被「看不懂的詩」驚嚇過,而不再看詩的年輕人,希望大家能再拿起詩來朗誦,領略詩的優美境界。
另一方面,也希望喜歡文學的讀者,能明白「寫實主義」並非如一般概念的狹窄化的技法。(三島由紀夫說他的文學是「唯物主義的寫實主義」,那麼也可以依每位作家氣質的不同,而有「浪漫主義的寫實主義」或「象徵主義」的「寫實主義」吧?)
無論從哪一個手法進入,我可以用另一個名詞來形容:我站在「台灣文學的植物性觀點」,選擇我要分析的作品!
「植物性」就是說:有根的文學!抓緊土地,深入地泉,吸收大地養分形成的巨樹文學,不是「夜空很希臘」的浮萍似的存在。
5.
簡單瞭解詩,深入瞭解詩,快樂明白詩,優美不自覺地朗誦詩,並用多種語言享受聲韻之美。
多語言多民族,本就是我們島嶼母親最大特徵,用多語言創作詩,用自己母語朗誦,當然是最美妙之事。
在人生的任何一個轉角,遇見詩,並充滿感情朗誦它!
像風朗誦花朵,像雨朗誦草木,像心朗誦造物主。
在優雅人生的生之角落。
這是我寫這本書最大的心願,是為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