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 導讀
對某些人來說,人生的第一場戰役始自童年,其後的日子,只是在戰爭的遺緒裡艱難地安頓自己。這些人也許是孤兒、赤貧者、障礙者,也許是同性戀、或等待變性的人。然而有時,你只要是一個原住民就夠了,戰爭會不請自來,隨電視攻進來,隨招工的漢人攻進來,隨那個叫作「國家」的東西攻進來。假如妳成長於冷暗汙濁的一九五○年代,政治會提著死亡的枯骨而來,將青春覆蓋。
二二八之後,山上來了一些陌生人,他們的皮膚比較白,一看就是外地人,而山上的人接納了他們。這是「鹿窟事件」的序幕,也是一個小女孩的視角。女孩名叫陳政子。陌生人是一九四九年上山的,當時她九歲。一九五二年底抓人的時候,她十二歲。陌生人是親戚帶上來的,陳政子的爸爸是村長,哥哥跟他們成了同夥,姊姊則跟其中一位「上級」談戀愛,陳政子會幫他們跑腿、傳訊息,也喜歡他們的思想與言談。
鹿窟事件,是白色恐怖最大的一案。逮捕及訊問了近千人,判決有罪者一百三十五人,當中四十一人死刑。[注1]在刑訊的菜廟中,陳政子先是被抽打雙手,打到竹棍裂開,痛覺痲痹,感覺不到哭泣,也沒有力氣發出聲音,「滿臉都是眼淚與鼻涕,但雙手已經不聽使喚,無法舉起來擦臉。」為了保護父親與哥哥,小女孩什麼也不說。第二輪改打屁股。特務要她趴在地上,但是她手臂失能,只能跪,不能趴,於是那些大人拎著她的衣服,將小小的身軀凌空抓高、放下,「幫助」她趴上木箱。裂開的竹棍,打在裙子上效果不好,特務用棍子將裙襬掀開,讓裂開的竹條直接打在屁股上。在那個後來改名為「光明寺」的菜廟裡,特務把大人當小孩打,把小孩當大人打。陳政子以不可思議的堅忍穿過試煉,她沒有指認任何一個人。
除了不可思議的堅忍,還有不可思議的機智。更早之前,她發現山裡冒出「新的」陌生人,「有種說不出來、怪怪的感覺……」她跑去通報,卻還記得提醒自己別走山路,以免留下足跡、反成線索,冒險溯溪而去,萬般驚險中狼狽抵達隱遁的草寮。事後,她沒向同齡的玩伴提起這件事,只怕人多嘴雜。在忍受刑打的過程中,她以這般的聰敏回答種種不能回答的問題(為了不說話,她說了許多許多的話),當被捕的地下黨人帶著一臉的血腫出面替她求情,她擺出無動於衷、不認識對方的表情,以免暴露彼此的關係。
可惜,陳政子不是神隱少女。她的堅忍、聰敏與冷靜,保護不了自己的父兄。她的父親陳啟旺,哥哥陳田其,在遭受酷刑之後,雙雙被判死刑,於一九五五年槍決。
槍決的公告張貼於臺北車站,是擔任三輪車夫的親友通報的。陳政子跟祖母與姊姊趕到臺北,見到一方洋灰(水泥)打造的水池,裡面乾乾的沒有蓄水,也沒有福馬林,管理員扯著兩把鉤子,將屍體翻來翻去供人指認。陳政子記得那一幕,她感到的不是心痛,而是恐懼與陌生。直到父親與哥哥的遺體,從那堆「屍林」裡拖曳而出,確認了身分,她才真切無疑地感到「父兄已不在人間」的悲愴。
收屍那一年,少女十五歲。她記得,在五十九年後的二○一四年,少女七十四歲的時候,她依舊記得:父兄的遺體只穿了內褲。
外面來的陌生人改變了鹿窟,也改變了阿里山的樂野部落。在伐伊絲.牟固那那筆下,地下黨的故事沿著嗅覺展開。「山裡空氣的內容是那麼豐富」,所有的香味都那麼美,聞起來那麼幸福,然而一天,山林中瀰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腐臭味」,再隔一段時間,變成了香味。對當時年僅八歲的伐伊絲來說,這樣一股循環往復於臭與香之間的氣味,預示著某種將臨的「未來」。啊,部落裡竟然有醬油工廠。那正是「上一個國家走了以後,又來了一個新的所謂國家」期間。比較奇怪的是,布杜(漢人)不在白天而在夜裡工作,而大人叮嚀小孩,絕對不可以跟外面的人說。
醬油之後,來了電燈。大人小孩齊聚夜間操場,驚天動地目睹了神奇的一刻。突然,一道從沒見過的、強大的聖光,打在上空,所有人大聲驚呼,不敢眨眼。然而這還沒完。接下來,他們聽見了以前沒聽過的機器聲,目光追隨那道移動的光束,看著它愈逼愈近:啊,吉普車!伐伊絲以兒童之眼,將地下黨的來去化為神祕的傳說,龐大、細膩,蓄滿了感官的衝擊。
吉普車之後,猝不及防地,啪,黑夜變成白天。眾人反應不及,沉默的驚愕中聽見有人大喊,「啊,電!」光明乍現之後,族人拍手歡呼,「連晚上都可以抓頭蝨了。」只是,瞬息的「光明」之後,接續的,卻是又長又深的黑暗。「布杜和布杜之間到底怎麼了?」「族人又是為了什麼惹了什麼事?」白色恐怖之後,這些得不到答案的問題就地熄滅,伐伊絲迎來了一個禁說母語、連族語童謠都不可以唱的,「反共(攻)大陸的童年」。(全文未完)
胡淑雯
注釋
1 關於鹿窟案的逮捕與判刑人數,可能有狹義與廣義的差別。當時從山上下來的很多是工人幹部,他們同時領導山下的工人支部,因此鹿窟事件其實還包含一群山下的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