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眼神寫成的纏綿之書(中文版代序)
《潛水鐘與蝴蝶》是本獻給生命的纏綿之書。它的法文本出版於一九九七年三月七日,但出書後兩天,作者就涸竭而歿。鮑比是法國時尚雜誌《Elle》的總編輯,他在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八日因為中風而成了「準植物人」。他不再能動,也失去了語言,全身的肌肉只剩下拉動左眼眼簾的那一根還有機能。於是,他遂請別人用手指字母,指對了他就眨眼睛的方式,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寫出這本《潛水鐘與蝴蝶》。它只有薄薄的一百多頁,但最絕望的人卻有最深刻的感情。鮑比用最平淡的口氣談他的孤獨和哀傷,過去的惘然變成愈來愈深的記憶,而此後則只是一點一點更多的失去。像一只繭那樣被關閉,卻讓回憶和感情彷彿蝴蝶般飛翔,翅膀上滿載著令人掬淚的沉重。他對殘存的生命充滿了不捨的愛戀,但一切的不捨卻又都只是徒然,因而他書裡的纏綿就更讓人心疼了起來。他的書寫到一九九六年八月停止,最後的一段說:「在宇宙中,是否有一把鑰匙可以解開我的潛水鐘?有沒有一列沒有終點的地下鐵?哪一種強勢貨幣可以讓我買回自由?」渺茫的希望未曾發生,他很快奔向了絕望的終點。
作為時尚雜誌總編輯的鮑比,是個開朗、健談、喜歡旅行、講究美食和生活的人。但這一切眼前擁有的幸福,卻都隨著一次中風而化為烏有。那一天早晨,他在新女伴黑色的髮絲間醒來,去試一款德國新車,下班後則準備到前妻住處接他們的兒子共度周末。但就在接到兒子上車後,突然中風昏迷,再醒來已是三個星期之後。三個星期的時間斷層,生命被切成兩半,他開始了彷彿寄居蟹,又如關在潛水鐘裡如繭般的新生命。
由昏迷中醒來,又經過漫長的暈眩脆弱,半年之後,治療師協助他找到拼字母、眨眼睛的溝通方式,他才在出版社助理的幫助下,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寫下這本只有薄薄百餘頁的小書。書以這樣的句子開始:「在老舊的麻布窗簾後面,映著淺淺奶白色的光,透露了天色已破曉。我的腳後跟很痛,頭彷彿千斤重,而且好像有潛水鐘之類的東西緊緊罩住我的全身……當我困頓如繭的處境,比較不會壓迫得我喘不過氣來時,我的心就能夠像蝴蝶一樣四處飄飛。有好多事情要做。我可以在空間、時間裡翱翔……。」
鮑比以《潛水鐘與蝴蝶》為書命名,「潛水鐘」指生命被形體所困禁的困頓,「蝴蝶」則隱喻生命在想像中具有的本質自由。但「潛水鐘」加上「蝴蝶」,這隻蝴蝶再怎樣舞踴,也呈現不出曼妙的輕鬆,而只有掩飾不住的悲痛。因此,當他第一次使用輪椅,護士儘管將它說得好像是好事,「然而這話迴響在我的耳裡卻像是判決一樣。轟地一瞬間,我突然了悟這個讓人驚惶無措的既定事實。恍如原子彈的蕈狀雲一樣令人目眩,又彷彿比斷頭台上的鍘刀更鋒利。」
因此,《潛水鐘與蝴蝶》是本絕望之書。它清楚地敘述他在繭裡的生命惡化過程:他在二十個星期裡體重減輕了三十公斤;他的右眼失去了功能而被縫死;他的右耳失去聽力,左耳側變成蝴蝶耳朵那般敏銳。人在絕望中的脆弱和卑微,例如一向自詡為美食家的他,兒時祖母做香腸的記憶反而襲上心頭;護士替他清洗讓他既挫折又快樂;失去吃的能力,依靠胃管攝食的他,「要是能把不斷流進我嘴巴裡的口水順利嚥下去,我就會是全世界最快樂的人。」
《潛水鐘與蝶蝴》也是本孤獨之書。當他只剩眨眼睛這唯一的溝通能力後,更加感覺到溝通的困難。人在脆弱中變得敏銳,也在脆弱中知道孤獨的況味。由於鮑比只剩很少的表達方式,不是特別體貼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他的反應。因此,護士會突然關掉他正在看的電視,他會被許多不在意的舉止行為所傷害;當然,這時候他也更能將心比心地理解別人—他的父親九十三歲,住在公寓樓上,老到連腳都站不穩,他們同樣都是像繭般地活著。
但《潛水鐘與蝴蝶》也是本纏綿之書。人因困頓造成的靈魂纖細,使他更能用纏綿的心看待記憶,也更能在無助中呈現出敏銳的善良。這本書裡的此類片段是讓我在閱讀的心痛裡最感動的部分。鮑比可以感覺到父親的無助,可以感覺到八歲女兒在遙遠之外為他所做的祈禱。他可以感覺歷史、記憶和友人。曾經有過的遺憾。曾經幾乎犯過的誤解,都在這樣的纏綿裡變成一則溫暖的小故事。
鮑比在「準植物人」的狀態下掙扎,他渺茫地希望有機會靠著拐杖,有一天又能回到他在巴黎的辦公室,從而結束他那無聲的噩夢。但他終究沒能走出這場夢境,而在繭中枯竭。被囚的蝴蝶走不出宿命,但就像鋼琴從樓上被摔下,黑黑白白的琴鍵零落滿地。他輕薄的遺著,就像琴鍵般鋪成一種交織著絕望和纏綿的淒美,讓人沉痛,但也會覺得要更加看重自己的生命。
薄薄的小書,沒有華麗的詞藻,但卻一個字一個字地雕刻著生命。看完這本書後,更加關懷起那些失去一切表達能力的植物人,他們那些我們不知道的痛苦是什麼?人的溝通靠表達以及了解表達的細心,但我們卻經常在不細心之中彼此冷漠、傷害及誤解。鮑比用他的經驗告訴我們,必須珍惜一切已有的感覺。他即將失去一切,因而遂能掌握已有的不多。對天天在揮霍著生命的我們,在看完這本書之後,怎能不更加寶貝我們的幸運呢?
南方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