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發光的房間
《貳零貳零臺灣詩選》編選筆記
好比一個發光的房間,設想一種情境是:夜晚寧謐的安逸街巷,緩坡、車庫、老樹,你不知身在何處,久久有人閒散經過,僅感覺時間正帶著自己前行,搖搖晃晃直到抬頭望見一處發光的房間,像是懷抱整個夜晚的輝煌,亮著,安和透明。你不知道裡面發生著什麼事、不知道角色情境、不知道室內陳設風格、甚至根本對路段門牌毫無知悉……但突然之間似乎有許多畫面爭相擠進了腦海:所有你記憶過、發生過的情境。
貳零貳零年我是這麼在尋找著的,每一處發光的房間。
這是絕對困難的一年,疫情沖散了所有事情的規劃與進度,時間似乎都困在病例數字裡,即便之於世界,我們的生活環境相對安好,凡事在口罩之下,亦變得危危顫顫,小心翼翼。可以嗎?這樣好嗎?會不會如何?……人與人之間的問號變多了,人與事之間則充滿破折號。但也因此,我們有更長足的時間面對自己、面對恐懼和美麗,各種隱藏在因架起防禦外網後而更能、更需目睹與撫觸的枝微末節之美,譬如詩意。
何謂一首好詩。每當想及此事,腦邊反覆播放的永遠是侯孝賢的《戀戀風塵》,再陳腔濫調不過的愛情故事典型,透過氛圍經營、運鏡思維以及對人情世故的體貼與理解,便能架構成詩。從首個鏡頭裡山線火車途經若干隧道與光景緩逝,車廂內的年輕戀人阿遠、阿雲隨窗外光源時而閃現時而隱遁;乃至末尾剛退伍的阿遠與阿公在田邊抽菸談日常,臺詞不多,但生命飄搖、擺盪的本質已在短短幾句看似無關的話裡表露無遺,然後是一顆雲裡透出的天光橫掃過山城遠景的鏡頭,惆悵、傷懷、諒解、復原——象徵故事一切起伏。這就是最美的詩。
當焦桐老師提出編選邀約後,我最常在想的是,如何面對詩壇的文化脈絡?但對於歷史、典範、經驗諸如此類的思索,往往力有未逮(甚至感到疲倦與枉然),發現無法勉強自己去捕捉那些挾藏在舊時間縫隙裡的情懷、感念,我想要的是當下可適切安放於符合自身信仰裡的美感與靈光;更大程度是指,編選者應為方向感本身,一本書能去到哪裡、成就哪些、面對什麼?我必須直接面對,省去拐彎抹角與閃避、妥協,本年度詩選裡的一切,由我表態與擔責。
我不以「大家都知道如何去喜愛的作品」為選擇判準,我在意自己所看到的美,無論是意念、指涉、感知。我想找的就是那些發光的房間。
這是一段從未有過的痛苦而又美好的閱讀時光。一整年度的每日晨醒,機械自動化地急於翻查各大副刊電子報,好與惡、存檔與忽略,對我而言、迅速的判斷才是最直覺的,我認為能誘發自身創作欲是好作品起碼之必須,於是我如此面向每一位認識與不認識的創作者。這亦是一趟學習之旅,彷彿回到剛師習文學的階段,沉溺在大大小小作品中,歡快而孤獨,雖更多時候,讓螢幕畫面取代了書頁的溫潤,那些網路副刊作品、那些各文學獎作品……但閱讀本身並不會讓人感到森冷,壞作品才是。
時間暈暈晃晃度過了一年。我也定期坐在讀字書店的吧檯座位一整天,看著店內擁有的雜誌期刊或直接出版的詩集,同時與店長聊著過往曾有的創作經歷,然後對宛若斷崖式持續下滑的出版業界情緒感到惶惶不安,相對於疫情、那是更沒有起色且似乎難以挽回的命運。終於最後也親睹了書店的歇業——不再發光的房間,彷彿一枚隱喻,生命必須持續尋找下一個他方,但創作仍為永恆。當我完成所有暫存的篇目,即能看見這年的真相——
情感、存在、命運與道別。
於是我決定破壞平衡與律則,無視發表時間,讓詩作以更有機的序列作為呈現,讓詩選更接近一集體創作之作品,讓「詩作」不只是「被選入」而是找到共處的切點與平衡。多數我不曾相識的詩人,憑侍天分、靈感、經驗、風格、企圖,接續著點燃靈光,風高雨低、言簡情深,這是困難之年的銘記,亦是此年最華美之物,一如我們熟悉的音樂人伍佰曾在歌詞裡寫到:「清晰的面孔正在綿密的掉落/穿越時空之中滿天繁星晶瑩的眼淚/一束一束無盡閃亮的哀愁」(引自〈無盡閃亮的哀愁〉)。
詩沒有絕對的樣貌,一日一生,每當涉渡而過,不難覺察處處皆存詩意,譬如一次深夜隧道內突發奇想踩下煞車發現周旁無車彷彿時間暫止之感、甚或一支廉價蘇打冰棒在街燈下被映射而出的湛藍海洋光色……或許我們每個人其實都徘徊在那個夜晚街巷內,彼此經過對方,從未認識卻同樣在尋找著那個發光的房間。不僅在貳零貳零年。
感謝二魚文化與焦桐老師的體貼,感謝葉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