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閑心優遊,閑情遣興
作家 楊明
我沒有綿長的細瑣要說,流年迢遙,只願你長安。──葉含氤
客居香港的時光靜謐,經常一連數日都是孤單一人,但是並不寂寞,我自顧自地興高采烈,計畫著去哪走走逛逛,盤算著上哪吃吃喝喝。每日晨起總會看看臉書,我貼文既是自己的日常紀錄,也是和朋友報平安,漸漸的我發現自己期待在臉書上看到含氤的貼文,也許是她上課與學生的問答交流,也許是她行過城市的片羽時光,像是聽一個朋友說話,逐漸有了熟稔的親切感。她也經常一個人四處行走,不但不孤單,而且態度從容,心靈充實,尤其讓人羨慕的是,她將途中所遇所想轉化成優美雋永的篇章。
有時她也在臉書上轉貼自己發表的作品,含氤寫江南煙波文字靈秀,寫西安洛陽又見碩朗,筆隨行旅所至,除了中國大陸,還有日本。唐朝時,日本派許多留學生至中國學習,唐文化也因此傳入日本,在建築、書道、茶道中都可看出,就連精美細緻的和果子,其實也受到唐果子的影響,若由此歷史淵源來看,含氤的文字娓娓回溯,千年前的一草一木,那古老的氣質不是滄桑,而是溫潤,如玉石的難得,亦如陶皿的尋常,城市不再只是地表空間,她的心靈漫遊時間洪流,可回溯可停駐,依稀回返漢唐六朝。
我憶及初見含氤那日,是我的新書發表會,她告訴我中學開始便已是我的讀者,眼前的人既清靈亦沉靜,柔婉秀麗如荷,那時正是盛夏,感覺得到隱隱內斂卻又鮮明清晰的性格,不張揚,但對自己的選擇有堅持。後來我們成為臉友,我常常讀她的文字,更被吸引,她寫在西安的酒吧聽到的歌,在北京與故友的相聚,西湖曲院風荷遇到一隻怡然自得的鴨,京都或馥麗或素美的香鋪,關西古意盎然的長谷寺,也是因為含氤,我才知道香港沙田有座歷史近百年的道風山,是一處採中國風格興建的基督教叢林。
散文,許多人寫,寫得好卻不容易;新冠病毒出現前,眾人不時安排出遊,遊罷紀錄所思所感,所見所聞的旅遊文學,也經常可見。然而如何在一樣的風景中看到不一樣的情致,還能深化領悟,融入自己的觀察,遇見行旅者的故事,再以適恰的文字紀錄,珍重卻不浮誇,形容恰如其分但不減損想像,讀後還有餘韻,其實並不容易。梁遇春在〈途中〉曾經寫道:「只有自己發現出的美景對著我們才會有貼心的親切感覺,才會感動了整個心靈,而這些好景卻大抵是得之偶然的,絕不能強求。」含氤寫旅途,便有著親切,因為她的出發已經別有用心,想看看木心走過的路,昭明太子讀書處;但又能隨心隨興遇見片兒川嘗出滋味,走進寺廟只為聽一回風聲;城郊柿子林裡第一次吃拐棗,吃時連果子的名字都還不知曉;透過一款名喚素錦的香和一位名喚素錦的女孩,隱約發現人與物彷彿也有前世今生。
用心隨興增加了含氤散文的內蘊,文字優美,描寫細膩,也提高了閱讀時的情味。「阡陌水巷晨霧縈繞,感覺時間一直往後退去,空氣鳴唱出一陣楚辭的氤氳。」又如:「感覺那文字,是黃河之水天上來,是尋常人寫不出的日出雲霓;而那靈思,是無欲則剛的凜然,是方寸之間的氣勢磅礡,也像月夜的風,走到哪裡都聞得到清逸香氣,那香氣,從漢魏六朝來的。」她寫京都:「忽見大風揚起高懸的五色幡,映著日陽,金金麗麗,像燦爛盛開的繁花。心想,唐朝的風,應該也是這樣的。」字裡行間典雅古樸,思維澎拜,卻又讀來沉靜。她對時空的觀察不僅表面感官體會,看到的聽到的嗅到的觸到的嘗到的,是沉澱後更深一層的領悟:「一個地方,聲音的濃度必須低於空氣,才能透顯出光亮。」當含氤在杭州遇到往靈隱寺還願的老先生,心想「迢迢而來只是去道聲謝,圓一場天人之間的約定,這樣的情懷,多麼謙遜可貴。」即使相遇陌生,她也看見深情。
「『沉』,是閱歷盛景後,對渾金與璞玉的取捨;『寂』,是眾聲喧嘩後的靜謐。兩者都是從光彩喧鬧處走來,來得曲折迂迴,卻是回歸天地間最純然的狀態。」看到含氤寫的這段文字,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靈動的她予人一種安靜從容的印象,我認識她是緣於文字,一字一句疊出沛盈,於是懂得安靜的是性情,透徹的是思維,含氤書中說:「遠天荒廓,但我有的是閑心閑情,可優游遣興,感覺清貴與淡古。」如果你也有過這樣的經驗,一定會喜歡這本書。投契,就是這兩個字,透過文字,讀者與作者交換了心情與感悟,天地壯闊,歲月悠長,有幸在此相遇,共享怡然恬靜,從容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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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與人心的互感
佛光大學佛教學系教授 郭朝順
含氤是我剛在大學哲學系任教最初的導生,雖然她一年之後便轉到中文系,但她總還一直愛來我研究室,喝杯咖啡,閒談幾句,直到畢業。多年以來,她一直與我保持聯繫,近年來她創作旺盛,而且風格日趨沉穩清雅,三年前她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䒌靘處細雪飄落》,我便十分驚艷她寫京都,寫佛寺,寫著與許多人的相遇。十分高興她自己徐徐前行,終於凝煉出屬於自己的文風。
含氤常寫古寺、古蹟的遊賞,然而我看到的不是一般的遊記,而是她在悠遊之際,與她所懷想的文人、雅士乃至歷代高僧大德,也與旅途所遇或思念的人們,在時空交錯之際彼此相會,所以她寫景固是極美,但最動人處則在古今相照地直指人心。
含氤的第二本書,名為《邃古的寧靜》,稟持相同的風格,分為上下二篇,上篇題為「山煙起」,從烏鎮的遊歷啟篇,她寫去烏鎮看木心的故居,她帶著追尋前人足跡的心意來到此處遍地踏尋,但她又寫道:「其實,見到又如何?沒見到又如何?有著迢迢而去的心意,然後盡興而返,不也是一種天真,一種沒有任何雜念的誠心誠意。」
以此天真誠心,含氤走訪杭州、洛陽龍門、西安終南、香港與京都等地,所訪之處,必有她崇仰傾心的歷史、人物與文章。是以含氤行坐所思,自然也不會只是風景之殊麗,而在於她與古今文章人物照面當下之寸心。
此照面不在於有多少典故可供吟詠,而在於投身縱入古今交會,體得天地與人心互感為一。
也因此,她看到靈隱寺默禱香客會興起「迢迢而來只是去道聲謝,圓一場天人之間的約定」;看到西湖曲院風荷的鴨子,也能直見「內心樸素而潔淨,像雪一樣美」;看到西安古銀杏樹間的花貓,也能發出如斯之情懷「古樹褪盡鉛華的虛懷,花貓安適婆娑的顧盼,施施然,彼此相伴如莫逆,又於六塵中不離不染,別有一種廣天闊地的浩蕩慈悲。」
下篇「人間好」,有別上篇從歷史情懷入手,而是描寫人間尋常生活的清歡滋味。含氤筆下所書,盡是她真心相交,或萍水相逢的友朋,這些在尋常日子中的生活。她對人物雖然著墨不太多,但都活靈活現,極有性格,且每個人都似有一番值得傾聽的生活故事,像極一篇篇短篇小說。我尤喜她寫雍和的祖母趙丹。
趙丹的故事是一個大時代下的尋常故事,在戰亂與生死離別的苦難中過了大半輩子,一直到年老與孫女相依為命才憶起,十五歲那年,家鄉寺院和尚告訴她何謂修行,「修行是讓自己可以處於安靜之中」。含氤寫道:
「她在最燦爛的年月,遇上了兵燹,從那一村到這一村,逃難似的走入婚姻,也配合著別人的人生。一輩子顛簸庸碌,到了晚年才能為自己做一件事。她彷彿用一種無聲的堅定,實踐她的意念,回歸她的本心。」
於是趙丹開始茹素修行。而當安靜生活之企求,與文末趙丹年輕時的照片相映時「照片裡是一個年輕女子,站在落地的格子窗前,及肩的髮,一雙眼睛猶自清亮。」這安靜的心願在含氤筆下,彷彿讓趙丹得以重回十五歲少年之素樸潔淨,令人感到一種寬慰。
而當含氤在大雁塔旁,看到一位男子的心緒躊躇地祈禱,聯想到唐玄奘當年未成願行誓不東歸的往事時,「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看著佛前燭火爍爍,願他心中也燃起一盞潔淨的光。……『不東』是玄奘的心念,卻也因為他一心執念,讓逝川流水不絕,讓人的雙眼,在迷霧之時,猶能找到明亮光潔。」(〈不東〉)
她緩緩地來到古佛寺院或人間道場,靜觀人世種種經由歲月所結成之情義琥珀,為眾人娓娓道來。我想含氤懂得宗教之美善,在於她能夠溫潤眾生孤苦彷徨之心地,而不在於宗教的玄思妙想。
含氤此書較諸前作,越來越懂得由日常生活中,提煉出人生中的平淡滋味,「人間事哀喜交纏,而光陰越陌度阡,有過眼雲煙,有錐心刺骨,時間一久,卻也在心頭刻鏤出別開生面的和諧來。」(〈誰說青春回不去〉)
正因平淡和諧,所以也就覺「人間好」。
我是慣於寫佛教哲學論文之人,對含氤從來沒能夠提供些許文學上的助益,這篇序文寫得也很是學究,深怕不能為本書增添光彩。幸喜她還記得昔日的咖啡與閒談,毫不介意於此。有感於她涓滴成流的情義,謹以此序回應她的素來的真心。
正逢疫情蠭起,人心與語言混亂相傷,期待這本書的出版,給這個世界一點清淨與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