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幾個世紀以來,哈菲茲(Shams-ud-din Muhammad Hafiz. c. 1320-1389) 一直都是人類精神上的好朋友。對無數世人而言,哈菲茲的詩歌並非久遠的古典作品,而是珍寶,是音樂,是智慧,是幽默,常伴我心。這些非凡的詩句是他留下來寶貴的真知。在不平靜的時代,哈菲茲的天才帶領我們更接近上帝。這位波斯大師堅定地擁護自由自在,支持我們的心放膽起舞。
儘管西方世界才慢慢開始認識哈菲茲,但是他的作品已經在西方發揮兩百多年的影響力。哈菲茲詩歌最早的英文是由威廉‧瓊斯(William Jones) 爵士所譯,於1771年出版。在1800 年代,艾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 閱讀德文版哈菲茲,並多次英譯他的作品。艾默生在他的1858年寫就的〈波斯詩歌隨筆〉中稱哈菲茲為「詩人中的詩人」,他在日記中寫道:「他無所畏懼;他看得廣;他看得透徹。我只希望能成為像他一樣的人……」據信,艾默生從歌德的1819年《西東詩集》中第一次認識了哈菲茲,其中有一個稱為〈哈菲茲之書〉的章節,歌德興奮地寫道:「哈菲茲在詩歌中刻下了無可否認、不可磨滅的真理……我很清楚這有多麼不可思議,哈菲茲無人能及。」在〈公開秘密〉一首獻給哈菲茲的詩,歌德稱他如「神祕主義般純粹」,不知從何時起,更自稱為哈菲茲的「孿生兄弟」。
哈菲茲的詩歌緣於人類對陪伴的需求,也緣於人類靈魂深處那種希望能放下一切經歷的渴望,但只有神的光要緊抓著不放。這些詩歌在許多層面上都有其意義,其精巧之處很少人會忽略。哈菲茲生長於設拉子(Shiraz)。我有個波斯朋友,她家世代都住在設拉子。在編寫此手稿期間,我有機會讀幾首詩給她聽,她對我說:「現在在伊朗賣的《哈菲茲詩頌集》(Divan-i-Hafiz) 比《古蘭經》還厚。」考慮到那裡的宗教和政治氛圍,這是一個了不起的事實。
哈菲茲留下多少詩,數量並不確定,時有爭論,落在五百首到七百首之間,而這只占他估計產量的一成。據說當時一些神職人員和當權者不贊成詩的內容,所以絕大部分作品都被摧毀了。想到這個世界上失去這麼多美麗和神聖的智慧,不免令人沮喪。哈菲茲被他們視為巨大的威脅,是精神上的叛逆者,當權者利用大量的宗教宣傳剝削了無辜者,而哈菲茲的見解把他的讀者從當權者的手中解放出來。因為哈菲茲揭示了超高智商的上帝,這個上帝永遠不會以愧疚癱瘓我們,也不會用恐懼控制我們。幾世紀以來,哈菲茲之所以大受歡迎的一個原因是,他一直被當作在世的先知,能夠提供最貼近人心,最及時的建議。讀哈菲茲的詩,就像求助於占星家、星座運勢或靈媒一樣,據說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王也是這樣讀哈菲茲的。
哈菲茲在十四世紀寫作時所傳遞的消息,在現代也一樣具有意義。他一直為求道者打氣;他們祈求命中註定、榮光滿滿的愛,而他則提供了深刻的幫助。「我春天的雙眼仍會溫暖臉龐,在你的靈魂中喚醒青翠的土地。」許多不同宗教傳統的人都相信,總有在世的人與上帝同在。這些稀有的靈魂將光灑在地球上,並將神性交託給他人。哈菲茲被認為是這個與神合一的人,有時他在詩歌中直接談到這種經歷。
有人寫信回應我前兩本哈菲茲的書,「誰能說他們是上帝?」我回答,「如果上帝存在,如果真神存在,那個神擁有無限的力量,那麼,上帝就無所不能。所以物理學就變得簡單了:如果上帝願意,祂可以完全交付自己,而不紆尊降貴。你是怎麼知道自己接受到這份神聖的禮物呢?」
魯米、卡比兒(Kabir)、薩阿迪(Saadi)、沙姆斯(Shams)、阿西西的方濟、羅摩克里虛那(Ramakrishna)、那奈克(Nanak)、密勒日巴、老子是我們所知圓滿證悟或合一的人,因為他們對那所愛的超凡的愛戀。他們有時被稱為「了悟的靈魂」或「證悟的大師」,正如哈菲茲寫道:
倒入大海的河水之聲
現在像神一樣笑著唱歌。
我相信,我們現正目睹大規模的挪用聖詩,從一種文化挪用到另一種文化,也預示著語言在挪用中,產生了下一個有意識的進化。真正的藝術讓人張開雙臂,削弱偏見,不斷提升,因此療癒與再生的種子可以紮根在我們的靈魂中,成為支柱,帶來歡樂。
我從波斯語開始把這些詩譯成英文,這難度非常高。一件意外禮物的幫助我度過難關:一個在印度的朋友寄了克拉克(H. Wilberforce Clarke) 的哈菲茲英譯本給我,這版本的翻譯備受推崇。克拉克的譯作在1891年首次在印度出版。這是1971 年塞繆爾・韋瑟(Samuel Weiser) 出版社出版的版本,相當罕見,僅印了五百本。本書中的所有詩都是以克拉克的翻譯和他的大量註腳為本。我也參考了數千頁哈菲茲生平的相關材料,以及其他據稱是哈菲茲所寫的詩。這是一個巨大的冒險,翻譯像哈菲茲的詩歌這類「不可翻譯」的傑作,其中有許多成語交相輝映添色,尤其是在精神上年輕並且正在發展的語言,像是英語。我相信最終成功的衡量標準是:文字讓讀者自由?有益身心健康嗎?我們得到「利器」可以幫助挖掘那個被我們與社會深埋的神呢?
哈菲茲時代的波斯詩人通常會在自己的詩中出現,使詩歌成為親密的對話。這也是在詩上「留名」的一種方法,就像有人可能會在給朋友的信末或繪畫上簽名。要注意的是,有時哈菲茲以尋道者的身分講話,有時以大師和指導者的身分講話。
哈菲茲也創造獨特的詞彙稱呼上帝,就像幫自己的家人取個小名那樣。對哈菲茲而言,上帝不僅僅是父、母,無窮、無法理解的存在而已。哈菲茲給上帝起了一堆名稱,例如好舅舅、慷慨的商人、繫鈴人、解鈴人、朋友、摯愛。海、天、日、月、愛等這些字大寫時,有時可能是上帝的同義詞,這也是哈菲茲的特色,使這些詩歌同時有多種不同層次解釋的可能。
對哈菲茲而言,上帝是我們可以相遇、進入、永恆探索的對象。我的編輯認為我應該要解釋一下本書的結構,具體地說,為什麼要這麼多章節?好吧,如果我說我覺得哈菲茲不想要讓人覺得厭煩,不知道說不說得過去。就像有些度蜜月的人因為客房服務員不時敲門,或接到媽媽來電,讓他們當下的動作暫停、被打斷,偷得片刻思考和消化。
我也在這裡提到,有時我似乎會故意玩幾句詩,用像是深夜裡的薩克斯風爵士樂來講,而不是晨鼓或里拉琴表達。對於某些讀者而言,這本書中的一些說法可能顯得太過現代了。但我要說的是,我什麼也沒做。「翻譯」這個詞來自拉丁語,意為「帶來」。我的目標是將哈菲茲奇妙的精神攤開在你面前,讓你嘴角上揚。我認為這是首要目標,任務是「不要被綁手綁腳」。如果我使用的語言讓讀者無法起舞,不能停留在哈菲茲溫柔強壯的擁抱裡,那麼我對此深表歉意。
要注意,哈菲茲有個有趣的特質,是他偶爾會「推銷」自己。我漸漸覺得這是他對精神市場的反應,這裡時而充滿了假道學,在麵包裡摻入有害添加物。他知道很多東西都以上帝之名賣出去的,不是有機的。因此,哈菲茲可能試圖保護我們,吸引我們靠近,當他說:「我的話甚至滋養陽光的身體/看著今天早晨地球雙唇上的微笑/昨晚再次和我睡在一起。」加西亞‧羅卡(García Lorca)是這麼說的:「哈菲茲寫的極品豔遇情詩。」
我與這些詩糾纏了好幾年。過去三年中,我每週平均花六十幾個小時跟這些詩在一起。1992 年秋天,一天清晨,我在西印度鄉下,一條通向美赫巴巴(Meher Baba,於1969 年去世)故居的道路上散步,路旁美麗的綠樹成蔭,也開始了我翻譯哈菲茲之路。我當時跟一個瑣羅亞斯德老教徒同行,我們認識二十多年了,他住在附近,是我的老師、我的兄弟,一個我很珍惜的人。我會說是因
為他和他的上師(美赫巴巴)都很尊敬哈菲茲,所以才有這本書的出現。我覺得我與哈菲茲的緣分一言難盡,翻譯這件事確實是不可能的任務:將光轉化為文字,使神的發光與我們有限的感官共鳴。在我開始翻譯後大約六個月,我做了一個驚人的夢,我在夢中看見哈菲茲,他是一顆無限放光的太陽(夢中他是上帝),他用英語對我唱了無數行詩歌,請我將此信息傳達給他的「藝術家和尋道者」。
哈菲茲讓我流淚的詩句,太多太多了,這也讓我更想分享他非凡的特質:大膽的鼓勵,無止盡的愛,提升的知識和慷慨,甜美俏皮的天賦,這在世界文學中是無與倫比的。他的詩歌中有一個神祕的維度:療癒和給予「神的禮物」。他的靈魂是蘆葦,傳來柔美的語言,發出「被神嚇了一跳」的聲音。他的話是音樂,給予安慰,賦予力量,啟發人心。
哈菲茲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精神良伴、戀人、嚮導。幾個世紀以來,他一直被稱為「無形之舌」,因為他唱著來自上帝、優美而狂野的情歌。他邀請我們加入他所讚頌的美好生活。我決定把哈菲茲的這些話,寫在每一面旗幟上、迴盪在教堂的鐘聲裡、在寺廟、在清真寺、在政客的大腦中:
親愛的,讓我們在舞蹈中膏抹這個地球!
丹尼爾・拉丁斯基
1999 年1 月3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