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一)
我們的生命像野草──序蔡楚詩文集《油油飯》
蔡楚君囑託我為他的新作做序,我把他的詩文集讀了兩遍,閱讀間不斷生出感慨,不斷回憶起我兩人初次見面的情景。
那是45年前的事。1972年,我從上山下鄉知識青年調回城工作,分配在成都軸承廠鍛工車間,我幹的活是鍛工的第一道工序──下料,給我們運料的是一幫臨時工,他們可能是全廠唯一一群在身份等級上比鍛工還低的人。運料工中有一人身材長相都頗為出眾,休息時說話滔滔不絕、旁若無人。他可能已經對我略有所知,見面打個招呼就長聊起來,話題多半是文學藝術,還有人生命運,他說話毫無忌憚,甚至涉及到自己的感情生活,失戀的經歷。
我當時沒有問他的姓名,我想,他那時還沒有「蔡楚」這個筆名。他給我的印象深刻,以至於30年之後一位友人一講起曾在成都軸承廠當過搬運工,現為獨立中文筆會負責人之一的蔡楚,我立即把他與我的舊交對上了號。當時我已經在北京工作,他則定居美國。我們別後第一次見面是2015年9月,在香港中文大學。
1972年,當時蔡楚君和我都還在底層掙扎。他工裝破舊,塵垢滿面,但笑容燦爛、器宇不凡,我當時就斷定;此人絕非等閒之輩。
在四川,在成都,在我的生活圈子之內,有不少人都是這樣,身份低微,生活清苦,但志存高遠,在看起來毫無希望的時代頑強地生長、頑強地奮鬥,我們的生命像野草。
蔡楚是眾多野草中遭到專制巨輪碾壓幾乎粉碎的小草,他因為所謂的「家庭出身問題」而不能升入高中學習,甚至連當一個正規的體力勞動者都不可能。他的父親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當成反革命遭到批鬥,在鬥爭會上被毒打致死;他的母親在與人閒聊時涉及政治,被人告發,為了避免被鬥爭和凌辱,憤而自盡。他從少年時代起就承擔起照顧弟弟妹妹的責任,兄妹五人相依為命。「斷瓦頹垣破床敗絮,食不糊口衣不蔽體」。在文革的浪潮席捲中國大地時,千千萬萬的中國人──不論是不甘淪落之輩還是純粹無辜──都遭遇橫禍,蔡楚也險遭滅頂之災,他因為寫詩和參加地下文學活動而被批鬥和關押,最後由於應對得當和僥幸才免於被捕判刑。
在大陸專制社會條件下,蔡楚只能在最底層的泥淖中打滾,他當過16年的臨時工,除了我目睹的搬運工,還當過石工、泥工,拉過架子車,蹬過三輪車等等,但是,他並不自甘卑微和沉淪,他「多了一點野性,常自喻為一朵野花」,這朵野花開放得也許並不絢麗奪目、芳香撲鼻,但其強韌不屈卻引人注目,請看蔡楚本人寫下的詩句,它把對於人世滄桑、宇宙浩渺的慨嘆與自強不息的壯志天衣無縫地結合在一起:
〈自己的歌〉
像一隻深秋的蟋蟀,
哼唱著世紀的沒落;
像一條未涸的小溪,
從最後的荒灘上流過。
或者是逆風的帆船,
在尋找喘氣的停泊。
或者是綻開的花朵,
何日有溫柔的風來撫摸?
我寂寂地唱起,
唱起自己熟悉的歌:
生命是多麼短促,
人世又多麼坎坷……
蹉跎,絕滅的蹉跎,
要向茫茫的太空中去追索!
我希望借來銀河,
去熄滅那照耀的天火!
如果說,蔡楚是一棵碾不碎、壓彎了又立起來的小草,那麼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屬於一大片頑強生長、相互支撐的野草,他們的存在,他們的聲音,譜寫了當代中國民間詩歌史或民間文學史的不朽篇章。
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在成都的民間詩人鄧墾、陳墨等人的周圍,聚集了一批生活在底層,但有文學藝術追求的詩人,他們在政治高壓和生活困頓的條件下寫出在精神上追求自由和獨立、狂放不羈、直抒胸臆的詩篇,並且定期聚會,相互切磋、鼓勵。這個群體逐漸發展成為成都野草文學社,在上世紀七十年代還自編民間刊物《野草》。野草的女詩人無慧說過:「在那個講階級、論出身的年代,我們實實在在是生長在田邊地頭、牆角石縫的野草,任憑風吹雨打,備受車輾人踏。」
《野草》由陳墨任主編,由萬一、鄧墾、徐坯、馮裡等任編輯,組成編輯部,油印完成之後除了分發給同仁,還張貼在成都的鬧市街頭。陳墨說:「《野草》不僅固化了詩友間的相互影響,也使探索成為凝聚力;而想在新詩史上獨樹一幟的派別理想,也得以初步嘗試──那就是卑賤者不屈不撓的野性,我們當然以此而自豪,並認定這便是我們人生價值之所在。」鄧墾說:「這土地,這人世,不平事太多。我們的最大不平,就是不慣於喉嚨被鎖著鏈子,我們的喉頭在痛苦地發癢。因此,我們唱出了這集子。」他在風雨如晦的文革高潮中寫出了〈在那個陰暗多雨的季節〉:
你的歌難道只僅僅是秋雁呼喚的長空,
夜半冷月下的流螢徘徊在荒塚?
你的歌難道只僅僅是神往於一個桃色的夢?
白雲深山裡幾聲清淡的清淡的暮鐘?
不,我相信人們將真實地評價你,
正如落葉最懂得秋天,寒梅不欺騙春風,
當他們提起,在那個陰暗多雨的季節,
血,是多麼紅,心,是多麼沉重。
野草的詩與歌,是他們生命的吶喊,這種聲音最為真實,不但對野草們的個體生命如此,對於那個時代也是如此。黑夜就是黑夜,壓迫就是壓迫,飢餓就是飢餓,鮮血就是鮮血。野草們的身份、地位、遭遇,決定了他們看到什麼就說什麼,詩文中所表達的,就是自己感受到的。而中國的大多數詩人,總是不能或不敢直面殘酷的現實,且不說與《野草》同時代的〈雷鋒之歌〉和〈青紗帳──甘蔗林〉──他們轟動一時,傳頌一時,是貨真價實的頌歌,毛澤東思想的頌歌,但在真正的文學史上被棄之如敝履。就拿民間詩人膾炙人口的篇什來說,基本上也經不起歷史浪潮的沖洗,因為,那些詩作者對於他們身處其中的時代的本質──壓迫、專政、家破人亡、走投無路等等,並無感同身受。他們如同醫學上的安慰劑,最多能起到撫慰和心理緩解的作用。
讓我們來比較一下兩首詩。第一首是食指的〈相信未來〉:
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台
當灰燼的餘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
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
我依然固執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淒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
這是投入文革的紅衛兵一代的代表作,有失望、不滿、哀愁,但文革小將曾經叱吒風雲的餘熱或者餘威,給了他們放眼未來的信心。細究起來,它的感情是矯飾的,正應了辛棄疾的話:「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再來看蔡楚的詩〈我守著〉:
我守著無邊的曠野,
我守著亙古的冷月;
告訴我有什麼地方?
我守著固我的殘缺。
我守著紛紛的落葉,
我守著深秋的蕭瑟;
告訴我、春歸何處?
我守著冬日的寒徹。
我守著,熱望像泡沫似破滅,
我守著華夏的墨色……
讀這首詩,我心中沒有產生淺玫瑰色的溫暖的意象,只有寒意,只有絕望,沒有希望。我想起了歐陽脩的「詩窮而後工」,想起了太史公的「此皆發憤之所為作也」。
野草與荊棘相伴,與大地相連,與桂冠無緣,但它們是生命世界的一部份,而且是最基本、最重要的部分。世間的繁華會消失,而頑強生長的是野草。
我們的詩歌是野草,我們的生命像野草。
徐友漁
2017年11月於紐約
作序者簡介:徐友漁(1947年3月17日-),四川成都人。哲學學者,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主要成就在於分析哲學、政治哲學和文革研究。中國大陸知名公共知識分子、自由主義者。1986-1988年赴英國牛津大學進修,師從當代分析哲學的重要代表人物──邁克爾‧杜米特。後亦曾赴哈佛大學作訪問學者,2001-2002年曾任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和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任帕爾梅客座教授。該職位是提供給「專注於廣泛和平重要領域的國際傑出研究人員」。2008年,他是《零八憲章》最引人矚目的簽署者之一。他一直致力於中國社會民主化的工作,譴責將任何形式的暴力作為一種政治手段。2010年6月,許志永、滕彪、王功權、黎雄兵、李方平、徐友漁和張世和(老虎廟)發起《公民承諾》倡議書,期待中國公民意識能夠更加普遍,共同支持保護公民的權利。徐友漁也是新公民運動的發起人之一。從2015年11月到2017年11月在紐約新學院任駐院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