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版序
在二〇二一年的今天回想我做研究、寫這本書的那段時間,似乎是另一個歷史時期,甚至可說恍若隔世。我非常幸運,我的整個學術生涯正好與兩件事情同時發生。首先是這段時間傳統文化的許多不同面向在中國鄉村再度興起或重新再發現;其次是中國與世界其他地方的學術交流大量展開。而如今第一種趨勢受到都市化快速腳步的威脅,鄉村社會迅速凋零,但我想在傳統鄉村生活的最後遺留永遠消失之前,我們仍有很充分的機會對它們進一步探索。第二種趨勢在短時段上受到Covid-19疫情的威脅,在較長的時段上則受到另一種令人擔憂的發展的威脅,而我們似乎對此無法控制:中國研究的處境日益惡化、中美雙邊關係的惡化,以及在兩邊推動互相了解的我們在各自國家遭受到愈來愈多的質疑。我學術生涯的後半段似乎至少有部分要致力於對抗這第二種趨勢。
中國的狀況及在這樣的中美關係之下所帶來的非預期副產品,或許是美國學者與臺灣過去數十年間衰減的聯繫的重新加強。我樂見這樣的發展,但我同時也會盡我所能地建立並維持與中國學者的聯繫,其中許多人也是我的朋友。
我也非常幸運,在我的老師科大衛(David Faure)帶領之下,加入一群優秀的中國學者,之後被標誌為中國史中的華南學派或歷史人類學。他們熱情地歡迎我加入他們的群體、帶我造訪他們自己的田野點、教我如何解讀鄉村社會的文獻與儀式傳統。此後的數十年,我所嘗試的回報是向我年輕一代的學生引介這個令人興奮的研究方法,當中許多人現在也在美國、中國與臺灣的大學擔任研究與教學職位,對此我引以為傲。李仁淵是其中之一。我很感謝他協助這個翻譯工作,而且為本書寫了一篇很好的導讀。
讓這本書成為可能的田野研究或許永遠不再可能。與當地老人聊他們的家族史與村史,收集與閱讀他們祖先所製造、由他們自己保存下來的民間文獻,見證慶祝與重生地方社群的古老儀式,以及重回歷史現場,種種經歷所帶來的快樂是我人生中最寶貴的經驗之一。撇開其他不說,這本書也許可以是一種紀錄,紀錄基於歷史的田野工作可以帶來怎樣的可能性。
本書原來的英文書名選的不好。出版社和我原先是希望可以因此吸引更廣的英語讀者。現在我體會到這個書名有兩個缺點。首先,英語讀者只是我希望會讀這本書的讀者群之一;中文世界認為我的作品有趣、可以讓我對中國與臺灣的同行所參與的重要史學論辯有所幫助,這對我也同樣重要。其次,這個書名會造成誤導,對更廣義的社會科學理論有所貢獻從來不是我的主要考量。我的目標一直是以微觀歷史的方法讓我們更理解中國社會的長久特性與歷史變遷,並且展現出從底層而上的歷史對中國研究來說是可能且重要的,即使回溯到明朝也是如此。
過去中國普通百姓解決問題的那種特出的細緻純熟一直讓我著迷,無論是社群內部的問題,還是與國家或村莊以外的世界互動的相關問題。有些他們所面對的最棘手的問題同時也是最經久的問題,像是如何協商與國家之間的關係。這是《被統治的藝術》的重要主題。在我現在與廈門大學的夥伴一起進行的永泰經濟史研究,以及我現在進行的現代中國鄉村歷史的專書計畫,這些主題會繼續是我工作的核心部分。盡力訴說普通老百姓的故事,如英國史家E.P.湯普森(E.P. Thompson)所說的,將他們從「後世的不屑一顧」中解放出來,對我來說始終是值得去實現的目標。
宋怡明
費正清中心,劍橋
二〇二一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