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余治宋明理學,首讀《近思錄》及《傳習錄》,於後書尤愛好,及讀黃全兩《學案》,亦更好黃氏。因此於理學各家中,乃偏嗜陽明。民國十九年春,特為商務印書館萬有文庫編撰《王守仁》一冊,此為余於理學妄有撰述之第一書。民國四十三年來臺北,流亡喪亂,群思振奮。總統蔣公提倡王學,友好勸余重刊舊著,遂稍加增潤,改名《陽明學述要》,由正中書局印行。前後相距,則已二十有餘年矣。然余於此二十餘年中,思想逐有變。民二十六年在南嶽,多讀宋明各家專集,於《王龍谿》、《羅念菴》兩集深有感。余於程朱,亦素不敢存菲薄意。及民國三十三年在成都華西壩,病中通讀《朱子語類》百四十餘卷,又接讀《指月錄》全部,因於朱學深有體悟。民國四十年、四十一年,寫《中國思想史》及《宋明理學概述》兩書,於舊見頗有更變。及民國四十九年赴美講學耶魯,始創為《論語新解》,前後三年,逐章逐句,不憚反覆,乃知朱子之深允。民國五十三年,始竟體通讀《朱子文集》百四十卷,翌年又再讀《語類》全部。遂於民國六十年,完成《朱子新學案》。前後凡六年。此後又為《朱學流衍考》,自黃東發以下,迄於清代之羅羅山,逐家參究,乃於王學,更深覘其病痛之所在。本編彙集討論明代學術,乃若於王學多有指摘。回視最先所為《王守仁》一書,則已相距四十七年矣。余不喜門戶之見,尤念民國五、六年間,余授課於本鄉蕩口鎮之鴻模小學,暑假護送學生至蘇州考中學,隨身獨攜陽明《傳習錄》,於考場外客室中研玩不輟,距今則踰六十年矣。雖此六十年來,迭經喪亂,而古人書本,迄未放棄。尤於宋明理學家言,是非得失,始終未敢掉以輕心。讀斯編者,於編中各篇著作年月,及先曾刊布之諸種,幸能循其先後,統加披閱。余縱未敢自認為已得定論,然畢生心力所萃,決不願於先賢妄有軒輊,則區區之誠,所欲掬誠以告於讀者之前也。又余為〈讀明初開國諸臣詩文集〉一篇,收入前編,發明元儒皆高蹈不仕,隱遯林野,其風迄明之開國不變。尤於讀《草木子》一書有深感,因悟宋明兩代政風不同。宋崇儒道,明尚吏治。永樂族誅方正學一案後,明儒淡於仕進之心,益潛存難消,故吳康齋特為明代理學之冠冕。陽明稍不然,乃遊其門者,皆多無意於科第。故王學末流,惟盛唱人皆可以為聖之高論,而治平大道,多不顧及。道釋兩家乘機暗滋,而三教同歸之說遂成時代之潮流。東林蕺山起而矯之,而明祚已不永。此亦治明代理學者一極當注意之問題也。此乃關涉明史之部分,此冊所收各篇,於斯未有詳論,故特著於此,幸讀者其繼續深研之。
中華民國六十六年九月錢穆識,時年八十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