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與序
「人的最初,舞臺的最初!」――金士傑
1983年過年,屏東冬陽微暖,是個舒服天。我在日本式的家院若有所思,走走蹲蹲、蹲蹲走走,偶或喃喃自語。突然,一個大停頓,動也不動……
久久之後,急步回房,桌上攤開一大張紙,寫下「演員實驗教室劇本大綱」。其實也就是寫了許多的點。然後把這些點連成一個線,完了。這根線,對我而言來之不易啊!
從大夥兒看完《歌舞線上》的感動開始,又花了好幾個星期在吳靜吉的辦公室裡玩個人心理解剖遊戲、生命成長資訊交流……天哪,每個人厚厚一大落的筆記紀錄擺在那兒,身為編劇統籌我有點心虛,一手好牌不會打,甚至覺得好像為人作嫁衣裳。我和這些有血有肉的故事之間,以及他們彼此之間,找不到「線」。找不到何去何從。無邏輯無秩序也就無政府。不行,這不是作品。頂多是個拼盤。
蹲在那兒發呆久久,什麼靈感光臨了嗎?是吧!?還真不容易說,一些雜念、一些浮光掠影,像蒙太奇:
――少年時期的我突然對家人叫了一聲,「你們都停!不要再演了!」
――頭次讀到巴別塔下的萬民迷路抓瞎……
――三島由紀夫寫《假面的告白》:一切都只是演技。
――《六個尋找劇作家的劇中人》讀完興奮若狂,頹然闔書,我不必再寫了……
――拍《日以作夜》的楚浮默默地鼓舞著我面對舞臺的激情……
這些畫面,看來毫不相干,但都是我某一個生命階般的輪紋,它們背後涵蓋著一個思考糾結:生活和劇場的對話,作者和作品的對話,表演與真實的對話,這些關乎真真假假的辯證,讓我困惑迷惘,但也讓我這虛無人生擁有了行動力。我所閱讀到的人生,這辯證無所不在,無時不在。
換個簡單的講法吧,當我蹲在家院那兒發呆,這句話光臨了:「生命,就是一場演出!」
這話像詩,偏偏它是荒謬的現實人生,通過演出,把凡俗人世神聖化,這事讓我傷感,讓我暢快。
它即是那根線!演出就是一個生命。幕起,這線頭開了,生命開始了。(會有音樂吧)有人影晃動,光漸亮,面貌依稀清楚,他們光著腳一步一步走進空無一物的舞臺,一對一的走著。一個閉眼一個領路,無聲無語,全然交託,宛若嬰兒降生,赤裸面對天地,你得保護他鼓勵他引領他。他呢,只能作也最應該作的事――信任。這是人生的第一步,也是演員教室的第一堂課。同時間故事列車也開動,演員生活裡的記憶切片,循序上場。開場戲可以是個幼齡的故事,也可以是任何生命啟動之事;1983年版開場,黃承晃獨白:「我一直記得那個夢,一個惡夢……」一個荒誕、不確定的起頭,頗有懸念。
舞臺上雙軌列車並行。教室第二堂課「聽聲音作動作」如同孩子成長,器官感應,知覺產生。教室裡演員張口出聲或擊鼓作響,另一演員立即動作反應,本能放射。2018年版王仁里演童年時膽小尿褲,偷洗,海水沖去了他內褲。舞臺上有同學嬉鬧、公車遠去聲、雷雨聲,陌生阿姨詢問,電話那頭母親聽不到的斥責,海風宜人及海浪無情聲。聽到看到和聞到都連著小玻璃心,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
很有趣的疊合,一步步一堂堂的教學進行和人的成長幾乎踩在同一線路上,表演課程對人們日常行為所作的精密滲透太迷人了。乍看像童玩嬉耍、再多玩玩多想想,真讓人捨不得走出教室:Sound & Movement、鏡子、人行道、獨白與對白、丟球接球、潛臺詞、說與聽、人與空間、恐懼和憤怒、空椅子的傾訴……稍接觸戲劇的人多少聽過一些,我們的戲,選用了其中幾個。
課堂遊戲與演員生活小品同步,它們來回連結,玩著玩著就真演起來了,真假同臺,虛實交錯,人生與戲血肉相連,這個戲精髓就有了。也可以說有點小小的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情調了。
舞臺呢,也必須是最素樸的,少少幾個小椅,再無其他。素顏本色、無新衣、無擺設。極簡是為了凸顯生命的原型,也為了像教室。
這麼一來,劇本大綱有了方向,劇本有樣子了。
但是,肉還是演員生活裡的個人小故事,它是戲的主體,該怎麼著手?這個點有意思,值得一提。
可以把那句話再請回來:「生命是一場演出。」你,所有的你,全是劇本素材,無優劣貴賤孰輕孰重之分。所有?這一生?開玩笑,誰幹啊?得幹,你不是原來那個蹺二郎腿的你,你是現在這劇本正苦苦尋找的你。
還有,不見得非是驚天地泣鬼神的感人情節,那些擦地板吹口哨刷牙洗臉爬樓梯等瑣碎無趣的鳥事也都是上選。因為劇本情節來自你的真實生活,臺詞動作是你的隱私曝光,張三李四都是你的曾經。
那,我們排什麼?排戲!戲?戲劇性怎麼弄?高潮怎麼搞?起承轉合還用得著嗎?笑點哭點我們還管不管?答案是都用得著都得管,只是它們和一般傳統戲劇追求的「戲劇性」不同,一貫劇本要素是人與事,事即情節,只要情節生動人物自然好看,但這次的順序反過來,人擺首位,甚至可用誇張的話形容:這次追求的是那個主人翁的「長相」。抱歉,這話像玩笑但確是當真。記得年少時,聽長輩說《水滸傳》的作者寫108名好漢的故事之前,先畫了他們每一個人的畫像,花很長的時間一直望著望著……直到看出了故事才下筆。和演員一塊兒討論他的戲,又在排戲時修磨他的戲,我一邊工作著,另一隻眼一直窺望著,「這是你嗎?」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只能有一個目的,我私心這麼想,「寧可說,這不是你的故事,是你的畫像。如果這故事換成別人上場,整個就假了。」
另外,關於「長相」,可以進一步說明:某個特殊角度的長相。那個「你」,某個部分的你。如同漫畫,嘲諷、扭曲、誇張都是必須的。寧可犧牲戲劇性,少了張力、慢了節奏、拖拉了流暢,但目的一定得活生生的站立臺上:你!我們要嗅聞到你那無法取代的體味、要嗅聞到那是生活裡來自歲月的發酵!
曾經參加陳國富導演的《徵婚啟事》,有類似的經驗,片中所有演員均是素人,鏡頭彷彿窺私,表演風格只能生活化,把我嚇壞了,和一群素人表演生活化,我太吃虧了吧,但這個經驗彌足珍貴。直到今天蘭陵四十,《演員實驗教室》仍沿襲著這個追求:那張不能撒謊的臉,意謂著人的最初,舞臺的最初。
臺北首演完,走到門口被一大群有點年紀的人圍住,熱情的擁抱、哈拉、合影,有似曾相識的,也有整個就認不出,但他們大叫:「我是蘭陵第╳期,我是╳╳╳!老師你忘了嗎?」還有尋開心的「你不要說名字!老師你猜他是誰?」四十年真的很長,不信換你來猜猜看。
為了紀念這個日子把戲推上臺,除了要感謝那個最重要的名字,大家的老師吳靜吉。我由衷的感激同臺的夥伴,感激他們對我的全然信任,我們共同從記憶庫中挖掘出一個作品,我更愛――他們對我來說的那個「象徵」。無疑,是青春,是即將塵封的過往,是「大聖到此一遊」的蓋印。緬懷,並且致敬。
同時還有――先行休息的一些老友,前陣子的李行,還有更前一陣子的姚一葦、趙琦彬。再來,李國修。還有謝嘯良、陳建華、林維、曲德海、蔣篤慧……大家都是教室長大的孩子,天地間永遠的學生,一代傳一代,擁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