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紀錄劇場
勇於面對真實――紀錄劇場的倫理性
耿一偉(桃園鐵玫瑰藝術節策展人)
紀錄劇場的價值在於對現實的揭露。現實當然是多重的,可是有些現實被政治力量或是遺忘所掩蓋,就有了被述說的需要。當然,人們可以透過各種媒體,比如說攝影、紀錄片、文章或是著作等方式,來述說這些被壓抑的故事。當我們在思考「為何需要紀錄劇場」時,第一個要問的問題是,劇場如何區隔其他的媒體?――特別是在這個資訊爆炸的年代。
作為一種身體在場的公共空間,當下直接互動的集體交流,是劇場能讓故事或事件的體驗變成一個難忘的經驗,從而突破其他媒體所缺乏的事件感。紀錄劇場如何發揮這個力量,就在於它將某種現實帶到現場,透過「見證者」、「檔案」、「文本」、「空間」與「感官」這五種方式,讓觀眾得以獲得對事件的新體驗。
以「見證者」來說,狂想劇場的《非常上訴》將白色恐怖的受難者帶到舞台,他們的現身,如同一把巨大的火焰,能夠照亮整個觀眾席。如果見證者已經不在或是無法親臨演出現場,當年的檔案紀錄,不論是文件、物件或是影像,依舊是某種歷史見證的幽靈,一樣可以洗滌現場觀眾。不過,萬一見證者、第一手文件或是影片不能出現在舞台上時,創作團隊透過田調、採訪相關人士或專家等,試圖整理出事件的原貌,即使舞台上都是演員,只要觀眾意識到這部作品的核心是試圖將過去帶到現在,就可以接受「紀錄劇場」的稱號。這就像一些在國家地理頻道或是Netflix的紀錄片,許多片段也會使用戲劇表演或動畫,但並不妨礙這些節目被視為紀錄片。
紀錄劇場的最特別之處,是往往會將觀眾帶到劇院空間以外的場所,因為演出地點是事件發生的所在地。這時候,空間本身所具有的歷史縱深,會讓演出具有強烈的儀式感。因為這個事件空間本身對觀眾帶來的包覆性效果,紀錄劇場常常會採取沉浸式劇場的手法來進行,讓觀眾得以成為某種類似現場的見證者。劇場與影像紀錄最不同的地方,在於身體的參與。因此,紀錄劇場對歷史事件的再現,不會只有純視覺,而是其他感官也可以介入。當要動員觀眾其他感官甚至行動的參與時,劇場的優勢就能發揮到最大,從而超越其他媒體。
這就帶領我們思考為何需要紀錄劇場的第二個問題,是「紀錄劇場到底要有多真實,才算是紀錄劇場?」如果只有某種文字或視覺媒介的紀錄,才可以稱為紀實的話,反而是縮限了再現這些歷史的可能性,比如有些私密場合根本不會有照片或記錄的機會,甚至當時有沒有其他人可以在現場見證,都值得懷疑。劇場的特殊性在於一種觀眾參與的集體想像過程。想像力對理解歷史特別重要,因為歷史不是檔案事件的累積,而在於有意義的詮釋。一旦牽涉到詮釋,所謂全然的客觀性就會受到質疑。可是紀錄劇場存在的價值,並非在於質疑,而是讓不同的敘事可以競爭。於是,最後受益的,就不是某種特定的立場或價值觀,而是培養出觀眾「換位思考」的能力。所謂的「換位思考」,就是演技的基礎,演員透過設身處地的方式,讓自己藉由想像力可以逼近另一個人物的行為模式。這種想像力貼近後的人物行為,是基於對現實的理解,然後展現在觀眾面前。觀眾在參與紀錄劇場的演出時,就有機會體會這個對現實的建構過程。紀錄劇場的真實,不是在讓觀眾相信眼前所述說的就是真實,而是將判斷「何為真實」的能力賦權給現場觀眾。這也是為何狂想劇場的《非常上訴》與《單向封鎖》,最後都採取了某種現場辯論的模式,如同在希臘悲劇中,主角與歌隊之間,經常會出現論辯交鋒的過程。
當然,紀錄劇場對現實的揭露,不是只能針對過去,亦可面對當下,揭露當下大眾對事件反應或立場。相較於《非常上訴》逼近過去,《單向封鎖》把矛頭指向了現在,讓大眾對疫情的關注,轉化成為一個現場互動的劇場演出。觀眾體驗到的,是一個原本看似既遠(新聞報導)又近(各種防疫措施)的社會事件,忽然具體化一個具有多重現實的公共討論空間。
鑒於劇場在本性上所具有的虛構特質(表演詮釋或是導演美學),以及物理限制(比如演出時間不可能太長,或是很難搬演事件現場),紀錄劇場幾乎在一開始就面對自身可能被取消的困境。畢竟劇場沒有攝影所帶有的決定一瞬間,沒有紀錄片透過長期接觸事件的權威性,更缺乏歷史著作可以展現對文獻考證與詮釋的思考過程。因此,紀錄劇場對真實的強調是一種倫理立場,而非知識論的特權。紀錄劇場的目標不是真實呈現或是完整再現,而是希望透過創作者對事件的關懷,試圖引發觀眾對這些事件的思考。比如在《非常上訴》中,編劇對白色恐怖的立場就是多重的,而不是非黑即白的。
每一個紀錄劇場的創作團隊與排練過程,會受到各種不同的政治立場、倫理角度與當下現實的干擾,《不眠狂想:劇場紀錄》最大的意義,在於暴露紀錄劇場本身的缺陷,而這個角度的觀察往往被忽略。人們很容易以為紀錄劇場就像紀錄片,拍攝者隱身在鏡頭後面,彷彿這是一個客觀的記錄過程。但是狂想劇場在這本書做的,正是撕破這種神話,展現紀錄劇場是可能如何的不純。但這個不純粹的自我揭露,紀錄劇場才保有了自身的倫理立場――勇於面對真實。至少,《不眠狂想:劇場紀錄》的出現,讓紀錄劇場的生命可以延續,轉化成一個劇場自我記錄的過程,成為對紀錄劇場的再記錄。
紀錄劇場試圖照亮陰暗角落的現實,但唯有同時留意光照後呈現的陰影,才能確認現實存在的真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