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業從於願
我的天命是寫詩,詩必須誠實,但留白可以很多,因此一首詩的完成必須仰賴讀者的協助,每一次閱讀,都能讓一首詩更加完整,但也永遠沒有完整的可能。
然而,寫散文時我卻無法留白,甚至無法選擇性地披露一部分,而將另一部分隱藏起來,這次的書寫就是這樣,當我寫到一萬多字的時候,無論怎麼看都覺得不對,只好先放著,蹉跎了一段時日之後,我才發現了癥結:原來過去我的散文主角幾乎都是貓,隱身於貓的身後,讓我感到隱匿而安全。但這次是要寫自身的疾病,就像將赤身露體的自己公諸於世,這讓我感到不安,因此一開始我採取迴避的寫法,但這樣的文字,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我有點想放棄,但書寫和逃避的兩種渴望,同時襲擊著我,而就在猶豫不決的這段期間,彷彿來自宇宙的某種暗示,竟有兩位罹患乳癌的朋友聯繫我,希望能從我這位資深病友身上,得到一些資訊或者勇氣之類的東西吧?當然我是有問必答,也給出我所能給的最好的建議和鼓勵,然而,當對話結束以後,我卻非常清楚,這樣的回答距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還非常、非常遙遠。畢竟罹癌已經八年了,我對這場病的想法不是簡單的問答可以講完。
終於我不再猶豫了,決定將那一萬字刪掉,重頭來過。我說服自己,生命短暫,必須把握不知還剩多少的日子,持續書寫,而在這浮華的世上,肯定會有人需要這一則平凡的小故事,儘管它可能無法激勵人心,但至少有笑有淚,還能讓人放鬆心情——比方說一定有人會這麼想:「唉呀,像這樣苟且的態度都能存活,那麼我也沒問題了。」——更重要的是,在書寫的過程中,我再次發現了誠實的力量。
當然誠實未必能治病,卻能讓自己更清楚地看見,一道從手心的生命線橫切而過的軌跡。儘管我仍困頓於肉身的限制,我仍有太多偏見和盲點,我站立的位置還不夠遠,但是藉著疾病與書寫,我似乎有機會成為一個「被騙得比較少的人」(英國詩人拉金詩集名稱),或許這樣便已足夠了。
「與其說現在活著,但將來總會死的,還不如說,儘管終將一死,但是,現在活著。」這是井上靖的詩——雖然有些無奈,但是現在活著,所以我必須努力讓自己相信,生命是有意義的,而在這世上唯一能說服我的,唯有寫作,必須掏心掏肺、毫無保留地,在泥濘中前行,追問到底。
佛教有「業從於願」的說法,大意是說,人的心願若是夠強大,就有可能改變累世的業障。很慚愧的,我對疾病的書寫,並非出自什麼強大的願力,反而是強大的求死之心,將這命定的疾病召喚而來,然而在書寫中,我看見了它(或祂)的由來和去向,我期待或許有人也能藉由我的文字,看見屬於自己的一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