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從觀光客的凝視到開社會學之眼—─誌記一段難忘的社會學之旅
黃崇憲
總是在最邊緣、最異質的人身上,才得到自身最清晰的印記—─漢娜.鄂蘭
人生或有奇妙的因緣。
第一次見到皓昀,是2018 年7月1日在印度德里機場的過境大廳。彼時,我隨著潘美玲教授帶領的交大印度海外志工團,去印度北邊拉達克列城(Leh)的Jamyang School 進行志願服務。當我們長途飛行轉機抵達時,所有的團員們都已疲憊不堪,但要轉到列城的國內航線隔天才有班次。皓昀則是搭乘廉價航班,先飛吉隆坡,才又轉到德里機場跟我們會合,他背著六十公升的大背包、脖子上掛著一台專業的單眼相機,一副資深背包客的模樣,從此我倆結伴到拉達克並成為室友,無所不談。
Jamyang School 位於海拔三、四千公尺有「小西藏」特色的列城,是達賴喇嘛協助創辦的寄宿學校,學生是拉達克的少數民族,接受有受教育潛力的孤兒、單親或家庭經濟弱勢的兒童入學,學校提供免費的教育和生活費。教職員經費由達賴喇嘛流亡政府基金會支應,學生的生活費則由當地德高望重分任校長、總管的格西(藏傳佛教最高的宗教博士學位)募款籌集,而成了潘美玲口中極巧妙形容的「一所難民幫助貧童的學校」。
不久,認識了當時九年級的Motup,能用流利的英文跟我交談。他告訴我,多年前他爸爸帶著他來校,然後藉故說要去買日常用品,從此一去不回,那時年幼的他整整哭了一、兩個星期,才逐漸適應過來。Motup 每年在快要入冬前會回家,度過兩個月的寒假再返校。他的家位於喜馬拉雅山七千多公尺的小村子,要走一百多公里的雪地才能搭到大眾運輸系統,沿途要攀岩、涉過冰川、晚上在山洞生火過夜。視天候而定,一趟路短程則四、五天,長則超過兩星期,曾被拍成紀錄片《冒險上學去》,說是全世界最危險的上學路。Motup 說,他有同伴們一個掉落懸崖、一個被河流沖走而亡。
我們在Jamyang School 期間,適逢達賴喇嘛生日大會,在會場看到大群穿著傳統藏服的流亡藏人遠從各地來參加慶祝活動,在會場台下主位的不是西方媒體和貴賓,而是流亡藏人學校的小學生。尊者除了以英文致詞開場,全程使用藏語。中間有一度尊者對著遠方似乎在喝止什麼,經旁邊的藏人朋友解釋,方知有一衣衫襤褸者遭維安人員驅離,尊者特地制止。後來我們又幸運地蒙尊者接見,侃侃而談對「台灣問題」的殷切關懷。
接下來,我與皓昀來到位於德里近郊的MT,也就是本書中的西藏難民聚居區,碰到的第一個藏人就是書中的央宗,在路邊擺小攤賣涼粉和一些雜貨。當晚入住一間由喇嘛經營的旅店,本來我們各自住的房間都有冷氣,但為了省錢,隔天皓昀便換到沒有冷氣的房間。七月的德里氣溫常在攝氏四十度左右,皓昀下田野三個多月得忍受如此的酷熱夜晚,其辛苦可想而知。但更具挑戰的是,我被眼前已被「常態化」的MT 給愣住了,因為跟我本來預想的「難民區」完全南轅北轍。在踏查一遍整個社區後,我不禁跟皓昀說:「這研究要怎麼做啊?你要如何下手?」皓昀頓了一下,對我說:「先把社區地圖畫出來。」我沉默以對,因為我當時毫無想法,以我多年指導論文的經驗,直覺「凶多吉少」。在MT 住了三晚,我就先回台灣。
幾個月後,皓昀寄給我論文計畫書,令我頗為驚豔,沒想到我直覺窒礙難行的研究計畫,他竟能「別開生面」闖出一片天,不但田野資料豐富,更難得的也能拉出理論高度,與既有的「難民研究」進行跨國比較參照、深入對話。論文完成後的口試,我高度肯定。他也決定投件台灣社會學會碩士論文獎,請我幫他寫推薦信,結果也不負所望獲獎了。如今,他將碩士論文改寫成書即將出版,這也是非常值得讚許的社會學公共書寫之實踐。此改寫的過程是一個「自我反身性」(Bourdieu)的後設「二階觀察」(Luhmann),將自己與被研究對象互為主體地互含互攝出「視域的融合」(Gadamer)。究其實,自我建構具有連續性發展的內在參照系統(尤其是實質性的道德問題與倫理終極關懷),在與社會交錯過程中形成。人可以超越不同語言和種族,去意識到更廣闊的共同體之社會關聯。
在與Jamyang School 小孩與MT 流亡藏人的密切接觸中,貧困弱勢者/難民不再是「概念化他者」(generalized others),而是活生生有脈息的具體肉身,使令吾等直面其生存處境之「人間條件」。
如果說2018 年,我在德里機場見到皓昀的形象是背包客,我倆初抵MT 的驚鴻初瞥是觀光客的凝視,是來自符號的消費與收集,是觀光客帶著慾望消費觀光景點,是「我來故我在」打卡式自拍的到此一遊。現在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本書,則是開社會學之眼的深入動人書寫。
一路走來,我有幸見證了皓昀此充滿挑戰的研究蛻變過程。從印度北邊最邊緣的 Jamyang School 、德里近郊的MT,與我們生命經驗/人間式「活著」的存在證言,對比之下讓我們得以「迴光返照」出自身最清晰的印記,一個旅行與閱讀酬賞、豐富吾等的人生視域。我非常珍惜與皓昀此段殊勝因緣的結伴社會學之旅,內心常不自主浮現懸而未決的「西藏問題」,也忘不了Jamyang School 那些孩子們天真清澈的眼神,衷心祝福他們勇敢地邁向未來的人生,活出動人的自我。
是以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