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愛欲的盡頭或是鄉愁?
林宏濤
關於愛,每個人都有話要說。
奧德嘉‧賈塞特(José Ortega y Gasset)說:「世上有兩種愛的論調。其中一類,只是泛泛之論,了無新義。另一類則得自個人的體驗,較多真諦。可以這麼說,我們所體驗到的愛情,決定了我們對愛的看法。」
可是哲學家對於愛,尤其是愛情,卻一直著墨不多。當代哲學裡除了普芬德(Alexander Pfänder)、謝勒(Max Scheler)以外,奧德嘉‧賈塞特的《關於愛》(Estudios sobre el amor)應該是最為膾炙人口的作品,他說:「愛是一脈流水,是一精神的河,是一不斷湧現的泉。……愛不是爆炸,愛是持續的流動,是內心的放射,從愛者到被愛者。它不能一次竣工,它必須是細水長流。……愛是靈魂的離心行為,以經常的流動走向它的對象,以溫暖的肯定圍住它的對象,使我們與對象合一,並且積極地確定對象的存在。」這個關於愛的定義總是讓人吟詠再三。至於近人的著作,則當推普列希特(Richard David Precht)的《愛情的哲學》(Liebe:ein unordentliches Gefühl, 2009)。
德國哲學家韓炳哲的《愛欲之死》可以說是《倦怠社會》和《透明社會》的延伸,這部關於愛欲的社會病理學作品,談的是在「相同者的地獄」裡的人們為什麼失去了愛欲的能力。而其病因就在於「他者性」的消失。關於這部作品的梗概,阿蘭‧巴迪歐(Alain Badiou)的序言已經為讀者爬梳得很清楚了。在導讀裡,我只想提出一個問題,那就是「請循其本」(請回到本書整個論證的前提),探究作者所說的「愛欲」(在本書裡,作者並沒有嚴格區分愛〔Liebe〕和愛欲〔Eros〕,在愛情的範疇裡,這或許是合理的)究竟所指為何。
「愛欲需要有嚴格意義下的他者,」作者如是說:「愛欲將主體從自我中拉出來,轉移到他者身上;憂鬱反而深陷於自己之中無法自拔。……愛欲能夠使人經歷他者的他者性,帶領人走出自戀地獄。愛欲啟動了心甘情願的自我犧牲與自我掏空。一種特殊的衰弱過程,掌握了愛的主體,但一股強大的感受卻也接踵而來。不過,這股感受並非我們的自我成就,而是他者的餽贈。」「愛欲是與他者的一種關係。」如果說奧德嘉‧賈塞特的《關於愛》是現象學方法的操練的話,韓炳哲的《愛欲之死》,和他的《倦怠社會》和《透明社會》一樣,則一直有黑格爾的影子。不同的是,這次他更直接且誠實地探討了一下黑格爾的思考。
那麼,以下我就摘引黑格爾關於愛的種種論述原文,讓讀者理解為什麼「愛欲需要有嚴格意義下的他者」,在閱讀本書時,才跟得上作者的思考進路。
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Grundlinien der Philosophie des Rechts)裡說:「所謂愛,一般說來,就是意識到我和另一個人的統一,使我不專為自己而孤立起來;相反地,我只有拋棄我獨立的存在,並且知道自己是和另一個人、同時也是另一個人和我自己的統一,才獲得我的自我意識。……愛的第一個環節,就是我不欲成為獨立的、孤單的人,我如果是這樣的人,就會覺得殘缺不全。至於第二個環節是,我在另一個人身上找到了自己,即獲得了他人對自己的承認,而另一個人反過來對我也是如此。因此,愛是一種最不可思議的矛盾,絕非理智所能解決的……。愛製造矛盾並解決矛盾。作為矛盾的解決,愛就是倫理性的統一。」在這段話裡,讀者已經看到本書涉及的若干重要概念,「他者」、「拋棄自我」、「在對方裡找到自我」、「獲得對方的承認」。黑格爾是在探討「家庭」時談到愛的概念:「作為精神的直接實體性的家庭,以愛為其規定,而愛則是精神對自身統一的感覺。」由於愛是主觀的、反覆無常的,所以必須以婚姻為其客觀實現:「婚姻是具有法的意義的倫理性的愛,這樣就可以消除愛中一切倏忽即逝的、反覆無常的和赤裸裸主觀的因素。」
在對於愛情理解上,黑格爾更強調的是意識拋棄自己和忘卻自己,然後享有和保存自己,他在《美學》(Vorlesungen über die Ästhetik)裡說:「愛的真正本質在於意識拋捨掉它自己,而且只有透過這種拋棄和遺忘,才能享有自己,保持自己。」那是「在他物中自己與自己結合在一起」。(《小邏輯》)
正如黑格爾所說的「愛是浪漫藝術的一般內容」,他所理解的愛情也是在浪漫主義的框架裡,那是一個心靈和另一個心靈的邂逅。韓炳哲在這部作品裡所理解的愛欲也是如此。柏拉圖說:「萬物渴望它所欠缺的東西。」(韓炳哲也在書裡提到《饗宴篇》這部關於「愛」的雋永對話錄。)這或許就是為什麼「他者性」是愛裡的必要條件。德國小說家尚‧保羅(Jean Paul)說:「缺憾的感受決定了和所缺者的親密關係。」他者意謂著差異,人會期待讓他墜入情網的人擁有他所沒有的特質,在愛的結合當中成為一個整體,「如果我先前沒有盼望,也就不會墜入情網。」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戀人絮語》(Fragments d’un discours amoureux)裡如是說。
這時候讀者可以進入主題了。就像奧德嘉‧賈塞特的《群眾的反叛》(Larebelión de las masas)要說的,由於他者在現代社會裡漸漸瘖啞、黯淡,被逐出「相同的我們」的圈子,人們會變成一模一樣的群體動物,灰色的群眾沒有容顏,個人失去個性,扁平而蒼白,要在茫茫人海裡找到那個獨特的他或她,也許是緣木求魚的事吧。在消費社會裡,失去個性的人也失去愛欲的能力,這是對於現代工業社會的批判的其中一個環節。
但是,反過來說,在一切都以效率、數據和計算為基準的理性主義裡,愛欲也會是鼓吹人們反抗理性專制的重要力量,因為「人類很難忍受單調的生活。人類需要騷動,需要有所作為。換言之,對人類而言,因激情而騷動,感受心裡的活躍,深層的情感進而湧現,都是絕對必要的」(Blaise Pascal, Discours sur les passions de l'Amour)。正如巴塔伊在《情色論》(L’Erotisme)裡所說的,雖然「人類是勞工的動物……,為此,他必須放棄部分的熱情」,但是唯有性愛的熱情才能讓人類不至於被物化。「唯有動物性才能保存主體存在的真正價值。」於是,在「相同者的地獄」盡頭,或許仍然閃爍著愛欲的微光。
(本文作者現職為商周出版編輯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