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二○一一年,四月。我來到安徽宏村,探訪電影《臥虎藏龍》的場景。那時心境極為孤單,在一間書屋看見「寫給未來的明信片」,可以自行設定幾年後寄出。
我半信半疑,寫了一封明信片給自己,設定一年後的同月同日寄出,支付一年「慢遞」服務費,共兩塊錢人民幣。
明信片的最後,我許了一個心願:
明年收到明信片,但願已有幸福的家,踏實體驗生命。
隔年,四月。明信片如約寄到家中。閱讀來自一年前的文字,難掩悸動,因為我的確已成人妻,擁有一個家。一年前的許願,一年後竟然成真,我是得老天爺疼愛的女子吧?
然而,老天爺沒說的是:我給妳的,不是一個被實現的願望,而是一份待體驗的旅程,途中光影交錯,喧譁沉寂,妳得自己走,我可管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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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結婚十年的紀念書,是花十年調整婚姻時差的過程,也是第一手的婚姻實驗紀錄。說是實驗,因為每日都是驗證與質疑,是反省與嘗試。
從小,我就對家充滿渴望。透過婚姻擁有了一個家,才發現,家讓人幸福;婚姻卻讓人時而迷惘、時而受傷。婚姻是一場大浪,瞬間將我淹沒,我雙腳直挺挺站著,潮水退去,一身狼狽,但我還在呼吸。十年算不上婚姻老手,沒資格說是經驗談,頂多是倖存之際,有限腦力所領悟的自我求生指南。
維吉尼亞‧吳爾芙說:「人啊,不管有什麼看法,能做的頂多就是說一說自己的看法是怎麼出來的。能給別人的,頂多就是給別人機會去體察說者有什麼淺陋、偏頗、離經叛道之處,再自行琢磨自己的結論。」這本書,大約也是如此。編排上是順著成為人妻、媽媽的時序,關於婚姻中的自我追尋與反思,則在最後一個章節。
剛結婚的時候,曾想寫一本人妻日記,但寫出來都是柴米油鹽,掃把畚箕,索然無味。生孩子以後,想寫一本媽媽筆記,寫出來都是萬念俱灰,直接作罷。偶爾我會想當回我自己,不是人妻,也不是媽媽,但那不太容易,不像川劇的變臉,手一揮就能換上臉譜變身。
年輕時,我自由瀟灑,包包一背就到天涯海角流浪,紐約聽爵士樂,沙漠露營,死海漂浮,墨西哥探險。
我以為,我擁有全世界。
婚姻很快讓我明白我的膚淺,同時把過往自以為是的信心摧毀殆盡。有個聲音在耳邊嘲笑:妳其實沒有那麼厲害,妳愚蠢得令人發噱,只是沒有人告訴妳。
原來對於這個世界,我所知甚少。對於另一半,是荒野開墾。對於嬰兒,直接退回混沌宇宙。而婚姻,是無字天書。
我對世界的重新認識,在嚴重時差的婚姻生活裡超展開。
新婚時,是躲在棉被裡偷笑的那種開心,隨著時間推移,竟然也有躲在棉被裡嚎啕大哭的時候。日子不過就是柴米油鹽裡的風暴,細微繁瑣卻又巨大得不容忽視。
我的老爸跟老媽,各自有兩段(以上)的婚姻,我甘拜下風,我是沒力氣超越他們的。婚姻這檔事,一輩子體驗過一段就夠了,這一段能不能白頭偕老,咱們就走著瞧。
「生了孩子,女人才完整。」我不認同這種論述。不需要把生育跟女人的價值綑綁在一起。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認,如果沒有生孩子,我眼中看見的世界,其實只有一半。我的淺薄與侷限,都在生了孩子以後表露無遺。
日日夜夜體驗著愛與被愛,在眷世與厭世間反覆,在戀家與逃家間掙扎。
想擁抱與想消失的念頭輪替出現。雀躍與窒息、怨念跟感激都同時存在。
牢騷滿腹,但也愛意滿溢。
我,或者說女人,就在這樣水裡來、火裡去的日子不斷淬鍊,最終精實成一個發光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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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在陽台種了天堂鳥,長長的葉柄上不知何時爬滿白白小點,研究之後,是介殼蟲。我不會醫治,乾脆把枝葉剪光,要是枯了我就換一盆最省事。死寂一陣子,某天竟發現新葉再度冒出來,起初是細細卷卷,到最後舒展成誇張戲劇化的熱帶雨林闊葉。
同時,惱人的介殼蟲依然緊緊吸蝕不放。
我一直以為天堂鳥隨時會死,但它卻像不死鳥,一、兩年過去了,介殼蟲還在,天堂鳥卻也益加茂盛。
我驚訝天堂鳥頑強的生命力,明明渾身布滿大大小小的傷口,卻依然展現女王般的氣勢,野悍生長,給陽台帶來豐沛綠意。我好像,看見了自己,或是任何一個在婚姻中的女人。縱然生活如刀,日刮夜刨,我們沒有放棄。縱然淚乾了又濕,疼痛有時,我們依然歡喜辛勤、生氣蓬勃守護一個家。
前陣子,整理老家,發現當年那封安徽宏村「寫給未來的明信片」。實現了那年的心願,日子並不會停留在願望實現當下的喜悅。偶像劇的終點都在婚禮,偏偏婚姻的考驗在婚禮之後才是起點。
如果,讓我再寫一封明信片,寄給這十年婚姻生活的自己,我想跟她些說什麼?
我想說:
謝謝妳,長途跋涉到了這裡,沒有妻子、媽媽的努力,沒有所謂幸福的家。
幸福是狠狠跌倒,也是勇敢爬起。幸福是荒謬吵鬧,也是嘔氣和好。
幸福是咬緊牙關,幸福也是一路過關。
幸福是總是自己,幸福也是偶爾自己。
幸福是很受傷,幸福也是不再怕受傷。
現在的妳,身懷絕技、無所不能、無堅不摧。
結婚十年,妳真的,活下來了!
謝謝妳。
我愛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