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故事,從一個「特別」的地方開始
多數醫學院生會選擇到曾經臨床見習過的醫院,開始自己的實習生活,在那些有名的大學附設醫院裡,穿起繡有自己名字的白袍。每個人的實習生活都不容易,但對於在知名大醫院實習的同學來說,他們擁有更多資源,有問題時可以問前輩同事或住院醫師,再往上還有研究醫師,然後是最具權威與聲望的教授,而且,他們的患者,大多是主動求醫,主動去醫院掛號的人們。
這可以說是醫學院生十之八九會走的一條路,但我卻選擇「脫隊」,闖入一群我從未接觸過的人群之中。畢業後,我在矯正機關(看守所和監獄)當了三年的公共保健醫師 代替入伍服役。其實我大可以和其他公共保健醫師一樣,選擇到外島或山區保健所服務。但基於一股好奇心,我選擇了人們避之唯恐不及的矯正機關。
在那之前,我從未去過矯正機關,也沒見過監獄官,更別說是收容人了。就這樣,我成為了收容一千五百名收容人的順天監獄唯一一名駐院醫師,從零開始,為我那最陌生的實習生活拉開了帷幕。
我們有句老話說,患者,是醫生最重要的老師。對於剛從醫學系畢業的人而言,絕對不可能有「一次就上手」這種事。而讓我步上軌道的,是監獄這個地方。我的老師,則是監獄裡的收容人們。
雖然我是自願進到監獄服務,但剛開始也經歷了一段混亂時期。人家都說起跑點很重要,難道是我站錯起跑點了嗎?如果在首爾大學附設醫院開始實習生活的話,一切會不一樣嗎?還好最後,我撐過來了。很多我以為會不一樣的事情,最後並沒有改變,當然,也有不少超乎當初想像的部分。現在回想起來,這些「特別」的經驗好像並不糟,甚至可以說是無可替代的寶貴經歷。因為在監獄裡,有別的地方絕對遇不到的老師——我的收容人患者們。
在我的第一個「職場」,也就是順天監獄,每天平均看診人數是八十人。雖然工作時間是早上九點到傍晚六點,不過因為收容人有所謂「收封時間」(必須在下午四點回到房間),因此實際看診時間其實少於表定工作時間……但可別高興得太早,因為在表定診療時間以外,緊急要求看診的收容人不計其數。
我在這裡進行了各式各樣的醫療處置,一天一天慢慢累積經驗,剛開始難掩一身「菜味」,以前只用模型練習過傷口縫合,但在這裡,活生生的病患就這樣毫無預警出現在眼前。
用摔破的鏡子碎片割腕的收容人、跟同房的其他收容人打架打到眉毛撕裂的患者……要不是身在監獄,根本不可能有機會這麼頻繁見到的患者們,在這裡卻日復一日地出現。每次見到這些患者,我就會像「白色巨塔」裡的外科醫師,淡定地消毒、縫合傷口。或者應該說,「假裝」淡定。「沒事的,保持平常心。」我總是對自己這麼說,努力掩飾緊張的情緒。正因為有了這些過程,我才能學會用不同的視角去看待我的工作地點——監獄診間。
在監獄診間這個讓人又愛又恨的地方,無論是患者還是醫生,都逃不出對方的手掌心。當收容人想偷溜到監獄外看診時,醫生會睜大眼睛找出其中真正的病人;當病患拖著一身病來到診間求救,有些醫生會在看診前就一口咬定這些人在裝病。有些收容人會嚷嚷要把不認真看診的醫生告上國家人權委員會,但也有些醫生會仗著敬業精神絕不低頭,堅持繼續把份內工作做好。
然而,在監獄診間裡,最能近距離觀察收容人身體狀態的就是醫生,在最不舒服的時刻,當痛苦爬滿整張臉,終究會被醫生給發現。有些患者不知道自己已經生病了,甚至根本不清楚自己可以接受什麼樣的治療,看在醫生眼裡十分不捨。有人認為這些收容人根本不配當人,但也有醫生會將他們一視同仁,當作該被憐憫的患者,唯有這樣才能找到自己工作的意義。即便如此,監獄診間裡的每個瞬間,都像是一場又一場的角逐戰。我經常在監獄裡祈禱,希望自己不要被每天大大小小的狀況給擊倒。
為什麼當初會選擇到矯正機關工作?又是為了什麼自告奮勇將這些故事寫成一本書?不是因為我是多了不起的醫生,不是為了實現什麼遠大的理想,也不是因為我有多豐富的經歷,更不是因為擁有過人的文筆。
矯正機關這個地方,可以讓一個醫生,讓一個「人」,思考很多事情。在這裡,有太多相互矛盾的人事物共存。而我想透過這本書,和讀者分享三年來不斷在我腦海裡徘徊的一些疑問。究竟該不該把稅金用在治療犯罪者?究竟是社會的灰色地帶催生了犯罪者,還是一切都是因為人性本惡?究竟照護與監視有沒有辦法杜絕犯罪?究竟犯罪者有沒有辦法真的被矯正?犯罪者到底有沒有幸福的權利?過失與故意該如何區分?一個人的意志會在什麼情況下到達極限……於是,我開始訴說我那不完美卻最熱血的監獄醫師生活。
這本書,記錄著我在順天監獄和首爾看守所當公共保健醫師的三年。以及被外派到大邱監獄、金泉少年監獄、光州監獄、首爾東部看守所工作,在危急時刻和新冠肺炎搏鬥的點滴。對於剛披上白袍還沒幾年的我而言,與其說這本書裡充滿沉重的文字,我更希望用有趣的筆觸去詮釋這些故事當中存在的意義。真心希望這本書,能帶給各位讀者一場與眾不同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