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但願像聖母哀慟的聖子一樣被愛
作家/盧郁佳
西伯利亞暖化冰融,史前病毒復活,肆虐全球,死傷無數。學者建構出黑洞,發射太空船尋找宜居星球移民。這史詩大片敘事傳統,日裔美籍作家紅杉.永松的科幻小說《黑暗中我們能走多高》竟把它寫成像陳奕迅的歌,各篇聚焦於千禧世代一個個無名小卒的落寞感傷,職位低微,茫無目的度日。在疫情中面向死亡而奔赴戀情,像是在歌聲中色調暈黃柔焦的嬉皮公路電影。秘密羅曼史總以一方死去戛然而止,留下永恆的美好印象,浪漫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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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星際效應》中,玉米田受沙塵暴、枯萎病威脅,地球陷於糧食危機,不再適合人類居住。觀測土星發現蟲洞,相信是外星人指點人類移民遠星。太空梭駕駛庫柏義不容辭接下使命,駕永恆號太空船遠征宇宙,尋找宜居星球。為了拯救全人類,拋下年幼的單親女兒墨菲痛哭,只留下手錶給她便離去。多年以後墨菲長大,通過父親留下的手錶,收到父親的黑洞數據,改正方程式,人類獲救移民土星。為闊別父女的和解,賦予「完成拯救全人類」的價值,可說是哭泣女兒思念父親的故事。《黑暗中我們能走多高》則是從在逃父母的觀點重述「為了拯救全人類」的故事。
〈悼詞下的三萬年〉描述學者克萊拉長駐西伯利亞觀測站多年,摔落裂溝而死,發現溝內有多具三萬年前的屍骸。七、八歲的女童遺體臂上有星球刺青,克萊拉背上則刺了太陽系,有何關聯?有如《星際效應》中的父親手錶,懸念有待全書結尾精采解答。
在故事開始時,克萊拉已故,她父親前來西伯利亞接替研究,發現她同事都不知道克萊拉有女兒。女兒由美,是外公外婆帶大的。因為克萊拉悲天憫人,筆記本寫滿各種生態災難,急於拯救地球。跑到父母追不到的天涯海角,只寄明信片和照片證明她還活著。三、四年才回家省親一趟,說好要回老家一星期,隔天又變卦飛回西伯利亞工作。她說為了阻止溫室效應,讓女兒哭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冰山融化淹沒地球在女兒有生之年就會發生,所以克萊拉的工作全是為了女兒。像臺灣母親離家前哄慰幼兒:「媽媽上班賺錢給你買糖果喔。」
克萊拉向父親強調「別以為我不想跟我女兒在一起」,喔我相信。但她又說「要是這樣想,你就大錯特錯」。讀者發現,她否認得過頭了,表示內心真相不斷攻擊她。她無法忍受女兒。
對丈夫也一樣。丈夫死後,克萊拉拖了幾乎兩週才回家奔喪。夫家不斷推遲葬禮等她,她還是沒趕上。這段在〈輓歌大酒店〉薇兒喪夫時重演,訴說那份掙扎逃避,無以面對。
〈事件視界周遭的生命〉中的大和博士,成功建構出黑洞,代價是瘋狂工作,從不去看女兒蓓塔的學校話劇表演。蓓塔演的是太陽,克萊拉的女兒由美也在學校話劇中演太陽。兩個角色跨篇對應,隱喻她們原應在父母生命中扮演光源與熱源,但期待落空。蓓塔死後,學者洗心革面,才答應參加兒子的家長會,回頭向助理宣布開工:「我們來救救我的家人吧,我們來拯救全人類吧。」其實花幾個小時陪家人,地球並不會因此毀滅。這是一個自知在撒謊、罪惡感深重的人說的話。他也是《星際效應》中,為拯救全人類而拋下女兒的父親。作者兩次暗示,一是助理曾對博士提出性邀約;二是〈你的腐爛之歌〉學者奧布芮自承,向丈夫推稱加班的日子,其實她都在外遇。
克萊拉、大和博士,表面先天下之憂而憂,實際心懷劇烈衝突,習慣逃避親密關係,要靠謊言掩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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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親密關係,就像磁鐵同極互斥。他們唯一敢接受的戀愛,如鳳梨罐頭有賞味期限。發生在〈歡笑之城〉安樂死遊樂場的員工青年,和垂危男童的單親媽媽之間。在〈輓歌大酒店〉喪慟協調員和寡婦同事之間。在〈你的腐爛之歌〉人體農場的病毒女學者,和迎接臨終的受試者之間。在〈在你融化進大海之前〉重病將死的女子和殯葬業者之間。在〈在東京虛擬咖啡廳度過的憂愁夜晚〉的網咖難民青年和單親媽媽之間。戀愛沒有明天,才不必害怕承諾,顯得安全。戀愛也沒有昨天:不需要從認識到喜歡的堆疊,只有樂迷之間的意氣相投一見如故,像青少年暑假下午擠在閣樓房間聽唱片。無法想像再進一步,交換秘密或性關係。停留在溫暖死黨情誼裡,拿死亡地獄哏打鬧就夠了。對他們而言,戀情像生命,既然(在疫情中)橫豎都要死,何不主動無痛安樂死。他們要的不多,只求暫時溫暖其胸臆,所以享受到期銷毀的悲哀預感,令人安心。
親子之間,〈悼詞下的三萬年〉父親翻閱裂溝摔死的女兒生前日記,〈豬兒子〉男醫師通過實驗豬告別他來不及救的兒子,〈說話,去撿,說「我愛你」〉兒子和亡母通過機械狗示愛,兒子要開口邀父親出遊,只能假裝跟機械狗講話。〈在東京虛擬咖啡廳度過的憂愁夜晚〉老人不斷寫信給亡妻、女兒,深情也需要死亡鴻溝阻隔,方能坦露。他們自閉羞怯,面對活人手足無措。
戀情沒有明天,也因千禧世代的職涯漂泊不定,被貼上魯蛇、搖滾渣男等標籤,擔不起伴侶所代表的婚姻育兒責任。〈悼詞下的三萬年〉阿泰只接便宜網站設計案,寄居岳家車庫,拒絕找正職。〈歡笑之城〉的單口喜劇演員史基普因疫情失業,和〈輓歌大酒店〉丹尼斯創業失敗欠卡債啃老,他們都隨著疫情大潮,流入殯葬業。〈在東京虛擬咖啡廳度過的憂愁夜晚〉的彰,從事印刷失業,拒絕低薪工作,整天待在網咖殺喪屍。〈說話,去撿,說「我愛你」〉的輝,失業在家,回憶顧客經過清酒店都會問候店狗阿星:「阿星是不是好孩子?有沒有幫忙顧店?」令人悚然一驚,原來人們是用問候鄰家小孩的方式問候店狗。而是不是好孩子的標準,在於能否幫大人的忙,具備生產力。暗示這些失業兒子成了父母的社交恥辱。只有〈你的腐爛之歌〉雷爾德不斷換產業,而仍是新創事業的天之驕子。他是魯蛇們的芭比娃娃,經過理想化的夢幻版本自我。
泡沫崩潰,就業冰河,令父母對兒子失望。〈你的腐爛之歌〉學者奧布芮嫌丈夫休假就躺在椅子上喝威士忌整天自憐,像是〈悼詞下的三萬年〉岳父催阿泰找正職,〈輓歌大酒店〉父親叫丹尼斯滾去地下室鏟狗屎。魯蛇們既沒朋友也不戀愛,因為從小父母不是可以溝通的對象,所以他們也不相信別人有可能原諒他們。
〈但願死在一起〉,西元二一○○年,新潟少女梨奈受不了小鎮熟人耳目眾多互相監控,逃到芝加哥嫁人。多年後回日本為祖母奔喪,得知「母親原諒妳了」。原來她逃離家鄉,在母親眼中竟是罪,需要被原諒。這情節要安排在西元二一○○年,等於《星際效應》父親遠赴黑洞取得參數、千辛萬苦讓女兒修正方程式,「拯救了全人類」。梨奈就是全人類,如奧德賽漂泊七海返鄉後,得到了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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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野心浩大,以短篇講述各人的生命史,串起幾個家族幾代人,綴成全人類獲救的千古史詩。多個女性角色身上的刺青,似乎也成了其他女性畫的回憶壁畫,也是《黑暗中我們能走多高》中,映現個人記憶的圓球。過程中讀者逐漸領悟,作者念茲在茲的危機並非瘟疫,他深信災難將人類洗過一遍後,人類無論變成什麼,都會是更好的生存者。他救亡圖存、力挽狂瀾的,是日常孤寂之苦,以致要借老太太之口呼籲陌生人彼此放下心防:「也許我們因為淺嚐過彼此的生命,對其他人了解更深了。也許我們可以對身邊的人更友善一點。」克萊拉、大和博士以全人類為精神上的家族,付出一切拯救全人類,相信有看不見的網連起所有人,將垂死之人都當成自己般憐惜。因為自己的家族,令他們避之唯恐不及,得逃得遠遠的,在陌生人之間重建家庭。
個人史拯救大歷史,由天南地北不同時空的四個女人,散落於各篇,草蛇灰線串起。她們僅是取樣代表,在故事的舞台角落,像《星際效應》女兒不動聲色修正了方程式,創造出黑洞,點滴推動歷史走向,可稱之為聖母。各篇主角的戀人都帶著家人出現,主角像是面對米開朗基羅的聖母慟子雕像,古老的聖殤圖:〈歡笑之城〉垂危男童乖巧照顧單親媽媽的情緒;〈輓歌大酒店〉寡婦回憶丈夫為顧慮她,忍病不說而猝死;〈你的腐爛之歌〉姊姊為受試者哀悼。寶石嵌在戒台上顯出璀璨,而這些男性則因為身邊女性的悲惜而顯出獨特價值。悲悼拯救了男性。《黑暗中我們能走多高》預表了拯救為何,它是想像力的跳躍,透過一代代人疊羅漢般疊到塔頂,天際引力倒轉,只有嬰兒才獲准進入那光亮神祕的異次元--如《馬太福音》耶穌說「我實在告訴你們:你們若不回轉,變成小孩子的樣式,斷不得進天國」。現實中的女人頗為難纏,本書則奔向神話式的翻轉,憧憬理想女人包容魯蛇的一切脆弱。如亡母年輕時彈著三味線,唱著搖籃曲,微笑望著仍年幼的兒子,犯錯也好,不負責任也好,她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責怪。
在龐大精微的架構下,本書寫的終究是這股無言的體恤。像是這位母親臨終已無法成言,透過機械狗錄音說出的遺言:「我愛你。好好照顧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