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擬容取心——讀潘家欣《玩物誌》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 范宜如
潘家欣的詩有一種妖獸的雜色,穩定如青銅器靈澈如琉璃;一匹誠謹的負子獸,一道鑿開的珍珠帖……以上,並非像博物館一般陳列家欣的書名(更何況也不只有這些),而是想指出,即便擁有創作經驗如此豐富的她,面對寫散文這件事,她是躊躇的。
不是虛構與眞實的問題(需要怎樣的虛?何者不構?如何度量眞實?)也不是筆法的藴義,情感收放的考量;而是回返自身,要怎麼安放那種「野」的力道?那奇曠的神思?她說散文是「慢慢湧起的密雲」,是「過場」(其實,也是「在場」),一個手藝人、詩人、教學者、煮婦(自稱地方中年婦女,其實是育兒界的二刀流)要如何抵達自己對於散文書寫設下的高度?而現在,家欣的第一本散文成型,翩然崢嶸,深刻如是,如其所是。
我曾見過大學時代的她,南部來的女孩總是低調,但課堂上聰明的眉目,讓人就此記住的豪邁字跡與書寫,如印之印泥。她的文字經常打動我,一種特殊的質地,執拗的沉著的低音,像極了她的字體,狂放間的靜定,勁拔之中淵深的音色。那一年還偷偷去看她的美術系畢展,看她長成怎樣的藝術面貌。之後,默默關注她的創作,她的詩集是自費出版,我也衝動下訂。收到詩集,心中一熱,家欣還特地手寫便箋,並捎來自製的版畫卡片。原來她是記得的啊。
她什麼都記得。
她接納,她思索,她感恩,她信任。跨越抒情的藩籬,面向死生羈絆。
玩是一種興味,玩是遊戲,玩也是一種人與時間的頡頏。然而,玩的背後是工夫,是修復。這本《玩物誌》不文靑不炫技(固然可以看見她的賞鑑工法,一個藝術家的養成),往往有「麤服亂頭,不掩國色」式的自我現身。折斷了的和闐黑玉,用熱水蒸著玩的奇楠沉木墜,甩了滿桌墨水的鋼筆,在一千兩百度高溫之下全數燒破了的志野燒……透過這些斷、折、毀、破,照見物性的存在與本質。於是我們看見詩人潘家欣的「物」中風景。育兒者如何玩物?——既是「從鐵齒少年進化成一個薩滿人生」,也是「一眼燦爛」,「瞬間褪色軟爛」。地方中年婦女如何體「物」?——在「錯」裡找空間,找尋颱風裡面那寧靜的眼。
這部《玩物誌》像一個卷軸,且行且止,順著卷一「玉之所以為玉」、卷二「如硯或者如墨」,從靑春行至微中年,解識時間的刻度,看見創作者養成的路徑。於是從玩硯,墨及其週邊(筆洗轉身成為大學女生宵夜的容器,寫來一派得意),到女性成長歷程的衝撞與承擔,在生活細節中打開自由的窄廊。卷三「土、火焰與灰燼」以茶碗為生活造型,茶碗如幼獸如名媛。喝茶是家庭的傳承與教養,土的嬌氣需要時間的重構,朝花夕影,一期一會,物質感官深化人的鑑識。卷四「幽玄之地」寫圍棋,看似書寫對弈的戰術,其實是面向人間江湖,看見自己的心魔,學著好好地活。卷五「陰影至深處」關乎藝術創作的思考,處處有刺點。我很喜歡〈西恩潘與神奇小熊〉這一篇,談寫作者隱藏的寫作人格。西恩潘可以帶出作品的狂放,卻也最能打擊創作者對世界的天眞,那溫柔的善意。這篇文章是寫作的重要心法,可以成為書寫者的定海神針。
寫物之難,不在於知識或經驗,而在一種品味與角度。與其說《玩物誌》是家欣與各種物之間的連結,不若說是家欣如何解釋萬物的奧義。透過物,重新看見生活的造型。你不能簡單地說這是記物書寫,也無法簡單歸類——墨是靑春,棋是中年,陶碗是當下。寫物而不囿於物,〈瀑布〉一文寫至二零一六美濃大地震,與自身的生命史對話,如她所說:「療癒與重建,是未竟之役。」以此敍說疾病的光影,了解眾生的極限。而從圍棋談到Me too以及霸凌,這樣的格局果然是這個世代的視野——不是為了融入社會議題,而是自身的身體記憶與社會情境有所共感。閱讀她燒陶與圍棋之論,閱讀她談創作的質地,果然是擲地有聲哪。
她對藝術的評比,也是人生的境界。「所有的贗品都帶有某種程度的眞實」,人人皆說眞心重要,她有她的反思。她談俗的從眾與討好,卻也理解「俗,就俗些/人生最難是俗成/日常飯食那樣純粹美好著」;她說,「受傷原是硯台的本職」;「茶碗是會碎會消失的物件,這正是其魅力所在」。這本散文金句連發,迆邐閃耀像《世說新語》說的「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畢竟,她書寫的不只是可見之物,而是不可言說之物。譬如時間與價値,夏目漱石筆下之「差異的感性」,人的能動性,以及平凡的愛。
我從〈Lost Edge〉一文明白家欣的散文誠如素描,是「用最簡單的話來說複雜的事」,散文是如此,同時也是求人生與創作之解的過程吧。看「文靑黑框死鹹女」成了「不囤氣結之人」,曾是玩伴的伴侶,〈瀑布〉裡的爭吵與親愛成了〈回頭〉裡摸頭的師父。人生行舟,這些歧異與伏筆都是時間的禮物。
代序〈荔枝〉是生命的念想,怎能忘記靑背山雀的部落格?江凌靑是一則傳奇,卻也是永遠的遺憾。文中提到「年輕的師大」,勾連起當年跟美術系互動的種種:我曾親眼見證他們在校運現場的「十八銅人」,也曾看過美術系晚會的變裝演出,那時的美術系學生多狂啊。根據節慶為師大門口的蔣介石銅像變裝,在宿舍中庭掛設裝置藝術,那是家欣他們前後期的年代(儘管她說美術系是很無聊的)。我有幸得到美術系學生給我的開啟與滋養,一如現在閱讀這部散文,深深感謝。
肉身紙韻,誌寫萬物,在〈母身如蚌〉這篇文章裡,她寫到:「那些時間在我裡面發光。」我覺得這句話剛好印證了這本書的人文紀元,從二十到四十的燦爛與嵯峨,年輕狂狷與微中年都收納在這本散文裡。想到家欣曾給我的題字:「種子走到了多遠,樹就走到了多遠。」你是種子你是樹,你是茶碗是沉香。很想問家欣,還覺得寫散文很難嗎?那就順從這種在「難」中突圍的心境,畢竟你正在「做一萬只茶碗的路上」。
祝福詩人潘家欣的第一本散文《玩物誌》。
後記
過場是最華麗的返顧
寫這本散文集,多次卡關,有回編輯彥如南下,一罐通寧汽水下肚之後,我們開始掏出女人心事,聊著聊著,就聊出了這句:「詩如定格,散文如過場。」
散文集卡關,原因很多,以技術面上的坎來說,我原是寫詩的底子,寫詩是發寸勁,要疾如閃電,瞬間照亮、瞬間熄滅;而散文是慢慢湧起的密雲、沉重貼膚的水氣終至滂沱,整個過程是流動、再流動,然後慢慢晴朗。散文求氣緩、求韻長,這些細節對於寫詩的人來說,相當難耐。但散文所以迷人,正在於通暢平敍之美。
我拿寫詩的習慣來寫散文,很容易落入太緊湊、乒乒乓乓的硬畫面,形容詞太多,或者不夠,姑且統稱之為詩化散文。這種到處定格的疲勞轟炸病,我極想斷除,卻斷不乾淨(至於散文化的詩,那是既沒想淸也沒對焦好的壞鏡頭,不提了)。而我究竟想寫出什麼?我心中有個很模糊的渴望,想在破敗廢鏡和瑣碎定格中拍出一段幾無焦點、一點不露同時一絲不掛的長鏡頭,放手讓鏡頭跑啊跑,那是我想要寫的。
我想像中詩人應該寫出的散文,應該會是那樣,但我幾乎沒有偶像可循。
直到二零二二年讀到木下諄一的〈牛肉餡餅〉一文,震驚於其緻密、其淸練,絮叨叨卻又如此柔和,遂將之暗立為作品的新標竿,要抵達這高度,竿子不能落,此書才有印刷的價値。
當時《玩物誌》業已完成十餘篇,為此目標,全部重寫。有一陣子仍寫成慘烈的詩化散文,一路寫、撞牆、再寫,到最後終於對自己承認:目前我就是個三十九歲的屁孩,只能寫寫三十九歲的屁話而已。人家木下諄一寫得那樣好,是因為人家讀了很多很多年的生活,才能寫出六十歲的春風和煦,對不起,我眞的是還遠得很。
年少輕狂,總以為自己是齊天大聖,只要好好努力就能一步登天。忘記了整部《西遊記》都在說一件事:該過的河,你得濕透身子去過;該見的白骨精,就好好去見一見吧;西天當然是一個筋斗雲就能去的,但是孫行者的天命不是去西天,是陪著唐僧、跟著師兄弟去取經。那九九八十一難,那五千零四十八天,才是此行的正角兒。
說說過場吧。過場指的是串接戲劇情節用的表演,演員走過舞台,簡單數句念白、帶過、轉換場景,或是平淡的一小段鏡頭,目標是銜接重要的上一幕與下一幕,讓場域與戲、情緒轉「過」去,明明是弱的,但又是作品的關鍵。過場是接納,更要為一場該收尾的詞語斷句,然後轉入下一個空間。過去年輕的我,鄙夷過場式的寫作,覺得欠焦點,而寫這本散文集的兩年,卻讓我驚覺過場如此重要。一場戲最好看的、最應看的,可能就是如何處理過場。
《玩物誌》原來預計要寫的是個人收藏史,年輕時頗以張岱為師,愛其風流,愛其寥落。高中國文選讀〈自為墓誌銘〉,只讀到「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十足中二浪漫的自述,令我傾倒,但課文到此便結束,後半段卻沒有讀到。
後來自己去讀,方知後半段是精華:「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眞如隔世。」曾經以為生命中的繁華是主場,原來那些被埋藏起來的、瑣碎的過場才最重要。張岱以繁華和荒涼告訴我:去啊,去在人生中體驗一切。去學習過場,富與貧、尊與卑、書生與戎馬,用眼睛去看、口舌去嚐,然後知命。命不可解,得與失不可知,但你得去解。
求解不可得,生命中有太多太多的無可奈何了,那麼多美麗的想像,轉眼即逝。
收藏品注重物件完美,我偏愛破落,是以書中所寫及的收藏品,其實多半無甚市場價値。其價値實是我在那些物件中看見了年少的追求,返顧再三,那些追求與反抗都很無聊,但也彌足珍貴。回頭翻翻玩玩,寫一寫,跟自己的年少告別。書成,正値不惑之年,《玩物誌》是我給自己的四十歲禮物,全書俱是愛過與錯過的,都値得。
本以為成書很快,想不到一寫兩三年,幸得有才子阿發協助看稿,並回以滿紙俊秀的紅字,諄諄告誡:散、再散、再散一些。長到這麼大,還能得老師的熱心批改,是福氣,感謝再感謝。而彥如做為編輯,她永遠是第一時間閱讀稿子的人,也給予我最直接的回饋;能牽動人心的佳句,她總是用力稱讚,至於寫得不好的,她就含蓄地不太說話了。她照料稿子的方式,像是陽光雨露照料一缽胡亂生長的小苗,小苗發呆了,她溫柔地澆澆水。結構長得有問題的,她就輕推一把,讓小苗慢慢調整回來。《玩物誌》是如此幸運,得彥如一路照看扶持到問世。
總之,這書勞動太多人,我由衷地謝謝你們,是諸位讓這一路走來如此華麗多采。對,就是說你,妳,你,妳,妳,妳,當然還有你。三生有幸,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