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小說?為什麼不?
作家、前編輯人 / 陳雨航
作者開頭就透過第一人稱「我」說了,小說與回憶錄的差別是「真實」。不能做到真實的回憶錄作者,「便等同於背棄了回憶錄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唯一約定」,接下來的批評相當嚴厲。「我」是寫小說的,但種種因素進行不順,於是寫起回憶錄。
關於「我」的回憶錄,這部分的敘述主體(相當於一桌菜的食材)頗為可觀。回憶錄多是自我註解,但往往存在觀點上的差異所產生的誤會或出入。本來成年人回憶過去(特別是童年少年時期)就會有大人的邏輯和小孩的行為之間的落差,因而生出相異的趣味。但這部作品的這部分(一個女孩的成長心理和生活細節,其實不見得輕鬆),還得加上「我」相對冷靜的回顧,彷彿是帶著一種冷冷的眼神看著另一個自己,再帶一點自嘲的意味。而那些轟轟烈烈的友情、愛情、欲望等等都在似知未知的色彩中暈開,然後消褪在時間的雲裡霧裡。文字則是活潑跳躍,兼或辛辣,作者不那麼愛用成語,對許多人習慣的用詞用語也常常質疑反思。
得說這部作品具有雙重體質。一重是上述回憶錄敘述主體內容;另一重是「我」一面寫回憶錄,一面闡述各種狀況的處理並檢討書寫內容的意義等等。
此作有寫作方法的技術指導,或可稱回憶錄的step by step。一面寫,一面告訴我們回憶錄是怎麼寫的,遇到的問題障礙困難等等。往事要核實,要印證,「我」因此要尋找小學同學、離婚的爸爸媽媽,讓他們看關於他們的敘述。
這部作品的閱讀樂趣或者閱讀特點是作者透過「我」的評論或註解句子,她看過的書,她服膺的作家及其言論,以至於她讀過的童話原型以及更改的某些名著童話結局。
而這些評述、言論和引述,通常以故事的方式帶出,穿插在長段的「回憶」內容之間,無有扞格之感。
說小說寫不成,乾脆來寫回憶錄,最終卻又寫成一部以回憶錄為名的小說,看來似乎是一種弔詭,其實不是,她一開始就將它當小說寫了(你我都知道)。沒錯,這是一部小說。小說可以這樣寫:可以真實與虛構混和,可以不必順著時序,可以呼喚夢境,可以實施影像的錯置,可敘,可情,可論,可評,還可以回頭追究它的意義⋯⋯小說的世界是這樣的無限寬廣,那是作者和許多小說嗜讀者的兔子洞。
小說?為什麼不?
我們也可以在這部小說的行頁間讀到寫作本質的問題,感受到作者對此念茲在茲的心情。她有不少觀念的敘述和舉例都很精彩,在此我只能選一兩個重點來引述。
那一些關於寫作的心情,作者透過電影《火線追輯令》(SE7EN)那一段場景及其他段落,說出:
「為了鋪天蓋地記得而寫,為了鮮靈活現記得而不寫。但到頭來,能讓你明白自己發生了什麼事的,不是記憶,而是語言。比例尺小於一時,地圖才會現出用處。你必須選擇,必須縮小,必須捨棄,必須創造,必須決定你的位置,必須有觀點。你懷疑世界對你提不起興趣,只好從所在之處出發尋找安頓自我的地方。你變成蜘蛛,變成毛蟲,想像死亡,變成神,俯瞰自己,終於明白人的凝視可貴在它的局限,如同你的地圖。」
……
這讓曾經醉心於書寫的人們,回看那些拚命試圖留下來的記錄,未完成作品,甚至於已發表的「少作」,那種微妙心情,甚有感。
這也是一本談論寫作者的倫理之書,書名「進烤箱的好日子」是將頭放進烤箱裡自殺。
「任何影像,聲音,文字,廣義的記錄都是一種對上帝的褻瀆,一旦有了不朽的念頭,大家都得進烤箱。」
挾帶創造力、話語權的書寫者當時時自勵,頭上有劍,劍懸一絲。
《進烤箱的好日子》是一部易於進入,但又會帶來多一點想法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