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819
2022年8月19日
凌晨將近三點,醫生打電話來說,宇宙沒有呼吸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換衣服,然後跌跌撞撞地去醫院的,現在想起來,只記得凌晨的城市,我坐在計程車上,眼前一幕又一幕昏黃的路燈在閃爍而過,像極了一場無限輪迴不止的夢境。
這三天,從宇宙突發血栓開始,一切都像是一場不會醒來的夢。
我們把宇宙送進加護病房時,護士需要我們簽署放棄急救同意書,說若是有突發情況,即使搶救也只有5%的生存率,而搶救會給他帶來極大的痛苦。我簽了嗎,應該是簽了吧,我已經想不起來了,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生命的結局單薄得如同這張紙上的簽名。
翌日,宇宙的病情急遽惡化,我們在加護病房外,只能看著他受苦,他的呼吸輕得像馬上就要離開。到了可以進病房內探望的時間,我強忍著淚水,希望可以給宇宙看到我的笑容,他別過頭去,不想我們看著他痛苦的樣子,我終於忍不住也轉身狠狠地摀住自己的嘴巴,眼淚潸然落下。後來我才想到,在生命即將逝去的時刻,我和宇宙都背對對方,也許這是我們各自的溫柔,一些殘忍的溫柔。臨走前,我們跟宇宙說,不要放棄,我們說好了,要一起回家。
從來不跟神祈禱的我,第一次卑微地乞求神,能不能給我一個奇蹟,求求祢不要帶走我的宇宙好不好。
沒有回答,總是沒有回答。
又或者,祂其實早已經給了我答案。
宇宙走了,一動不動地躺在加護病房裡,失去了呼吸,有什麼斷裂了,我緩緩走上前撫摸他的身體,把冰冷的他抱在懷裡,跟他說,宇宙,我們回家了。
回到家,我們將宇宙的遺體放在我們家中的地毯上。
九月離他很遠很遠,他開嘴咧牙,發出低聲的怒吼,他在警戒著那個躺在地板上的宇宙,我用哭啞了的聲音跟他說:「九月啊,他是你的哥哥。」可是九月仍然用盡身體的力氣去排斥他。
我想,他比我們都更加清楚。
那個躺在那裡一動不動的宇宙,已經不再是宇宙。
如果宇宙已經不在這裡,那他去哪裡了呢?
那個他去的地方,我也可以去嗎?我要怎麼樣才可以去那裡,我也去死,這樣就可以了嗎?我要怎麼找到宇宙,誰可以告訴我,死去的生命都去向何方,死亡到底是什麼?
天慢慢地亮起來了,彷彿是世界末日前最後一天的光亮。
我躺在死掉的宇宙身旁,想要再貼近他一點,想要盡可能地緊緊地擁抱他,他的身體開始變得僵硬,越來越冰冷了,等到天完全亮了起來,我們就要送他去火化了,過了今天以後,哪怕是你冰冷的遺體,我也無法再去擁抱了對不對。
這將會是我們生命中最後、最後的擁抱。
現在想起來,這一天是盛夏裡最熱的一天。我這輩子沒有見過比這天更猛烈的太陽和晴天。這天的陽光,像是太陽穿過整個銀河系,用盡自己的生命照射出最後也是最熾熱的陽光,作為瓦解前最後一次盛大的綻放。
我們抱著宇宙的骨灰回家了。
我手中抱著那個黑灰色的骨灰瓷罈,是我生命中擁有的全部了。
我不曉得原來這個世界可以如此的安靜,像是一部註定無聲的電影。
忘了已經多久沒有睡覺,身體裡面的安眠藥使人變得暈暈沉沉的,眼睛已經再也流不出任何眼淚,在乾涸的沙漠中,我把自己最後一滴淚也都耗盡了,身體因為缺氧和缺水劇烈地疼痛,但這樣的疼痛也在猛烈的陽光下顯得薄弱。
下午三點。我們把宇宙的骨灰安置在家裡的角落處。將一身黑衣落下,洗完澡,在最明亮的夏日裡躺在床上,被子上、毛毯上仍然還留著宇宙的氣息,我感到自己只是身體下意識地流淚,臉上已經毫無表情。
意識漸漸模糊不清,明明只是半日之前的事情,甚至這一切也只是兩三天內發生的事情,我感到我的靈魂不在我的身體裡面,我感到虛空、恍惚和徒然,如同頭頂照下來那道刺眼的陽光那樣,看不清楚眼前所有的景色。
我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情緒。
在朦朧之間,我想起自己長久以來因為抑鬱的藥物、因為熬夜、因為身體的崩壞而喪失的記憶力,我像一個會只是生理性流淚的屍體,幽幽地問睡在我身旁的室友要是有一天我忘記了怎麼辦?
我說,我一想到有一天我會忘記這一天,有一天我會忘記這種痛不欲生的絕望,有一天我會忘記宇宙,忘記他的氣味,忘記他的臉,忘記他在我面前撒嬌,忘記他的溫柔和強大,忘記他的痛苦,忘記他的死亡,我想到我有一天會像這個殘忍的人間那樣,擅長遺忘,擅長往前,擅長更新換代,我就想殺了自己。
生命的終點是死亡,那麼死亡的終點是什麼呢?
有一種關於宇宙終極命運的假說,叫做熱寂。當宇宙不斷膨脹,宇宙的熵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增加,從有序到無序,最後所有維持宇宙運轉的能量都燃燒耗盡,整個宇宙會陷入一片虛無的死寂、無聲、靜止。這就是傳說中宇宙的終點。
那麼屬於我們的終點又會在哪裡呢?
這是一個關於死亡的故事。
同樣地,這也是一個關於生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