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原來,是那樣美好的生活
——出版二十週年自序
我已經創作出版將近四十年了,受到許多讀者的支持,每次在讀者票選最受歡迎的作家或最喜愛的書的活動中,總能得到名次。然而,我的創作卻從來沒能入評論者與學者的法眼,沒有得到任何獎項的肯定,唯一的例外,就是《黃魚聽雷》這本書,二十年前竟然獲選為「開卷好書獎」的「美好生活推薦書」。這是我的第一本飲食書寫,沒有什麼珍奇的食材與特殊的豪華饗宴,只是再樸實不過的,用飲食記錄了自己的成長。
獲選固然開心,但,到底有什麼美好生活的氛圍?我其實不是很明白。
那個年代,出新書都要舉辦新聞發布會,邀約媒體記者來參加。皇冠出版社在餐廳訂了一桌好菜,而我想著怎麼能更具話題性,還是把腦筋動到了父母身上。「要不然,我們包餃子帶到現場煮給大家吃?」
發布會當天,父母起得很早,和麵、剁餡、擀皮、包餃子,放進冷凍庫裡凍著,近午時捧著一板子的餃子,搭計程車趕往餐廳。我記得自己站在馬路上焦急攔車,好不容易上了車,我坐前座,父母在後座小心翼翼的護著生餃子,怕它們出水,怕它們黏在一起,好不容易終於抵達。果然,我和父母親捧著一板生餃子的照片,上了好幾家報紙,那一場新書宣傳的效果很好。
我記得最初開始創作飲食散文,是應中華日報的專欄邀約,每個星期寫一篇。每次寫稿前,我就會擠在父母身邊,纏著他們問長問短,詢問那些菜餚好滋味,那些歲月中的人情與故事。「好久沒吃餛飩啦。」我說,第二天餐桌上就有了餛飩;「那個酸菜煮小黃魚,為什麼現在都不做了?」隔兩天,這道餐便端上了桌。那時候的父母親還很硬朗,他們為自己安排了志工服務和活動,常常和朋友聚會,我也常安排旅行,帶他們去品嘗世界各地美食。
曾經,父母是我生活上的最佳伴侶,也是旅行時的最優旅伴,歲月平緩綿長,無憂無慮。直到父親罹患罕見疾病紫斑症,幾年之後又成了思覺失調患者,母親則因中風而得了認知症,我再沒有機會吃到父母的料理,再也吃不到家裡的水餃、餛飩、蔥油餅,在日復一日的失落中,深刻體會到「歲月靜好」已經成為絕響了。
隨著父親的離世,與父母相依相伴的時光,遠到無法觸及。直到這時,我才深刻感受到,二十年前,當我書寫《黃魚聽雷》,竟是我們仨最愉快親密的時光,為了一件往事,熱烈討論、大笑、懷想,想去哪裡就去,想吃什麼就吃,自由自在,心滿意足。
當一切都已改變,才真切明白,原來,當時的我所擁有的,是那樣美好的生活。
推薦序
飲食是寫給時間的詩
——二○○四年初版推薦序
那時黃昏,天暗得晚,因此遠方碼頭仍有一絲奇異的光澤殘留著。風很大,我們和曼娟老師走在巴賽隆納的加泰隆尼亞廣場,正為晚餐該吃什麼而拿不定主意。一行三人轉身進了蘭布拉大街,寬敞的街面除了有各式小販與方形書報攤,鮮花、磁器、香菸和雜誌優雅地陳列著;還有形形色色的街頭藝人,他們以各種古怪有趣的表演,矗立在街頭,成為街景的一部分。
我們的眼光仍耽留在一個頭部裝著電視機的先生身上,曼娟老師忽然仰起頭朝遠方一望,輕輕對我們問:「晚餐去吃那個好不好?」
大家的視線同時往廣場的方向望去,滿街好看的西班牙男女來往穿梭,無法確認是哪一間店面獲得這個榮幸。於是,老師拉著我們,穿過人群與黃昏,來到一間位於二樓的餐館,爬上恐怕有點年紀的階梯,專業的侍者把門拉開,我們還來不及辨認這餐館到底供應的是哪一國料理,老師已經好整以暇地決定,她等一下要點隔壁桌上一種胭脂色的酒,浸泡著各種水果,像微醺的、晚夏的風。
菜單翻開,我們總是先觀望她想點用的食物,如果不想出錯,最好跟著點一式一樣的餐點,如果想要冒險,也會習慣先聽聽她給出的幾個建議途徑。總是這樣的,她不但具備在混亂視野中洞悉美味餐館的能力,還能夠在完全看不懂的西班牙文菜單上,透過跟服務生一知半解的溝通,得到極可能最重要的資訊。認識曼娟老師將近十年,出錯率近乎零。然後,果不其然,我們在遙遠海風吹來的試探中,坐擁一室昏黃溫暖的燈光,淺酌甜美的 Sangria 酒,品嘗了截至目前為止最最美好無法比擬的橘醬鴨胸和紅酒腓力。
那一瞬間,舌尖彷彿有一場燦爛的煙火表演。
音樂慵懶地驅趕著夜晚,我看著開心品嘗美食的曼娟老師,她稱讚這些醬料搭配精緻小巧的馬鈴薯球,像入口即溶的雪。然後,忽然想起,一直以來,我如此喜歡閱讀她散文裡的那些美好的文字與人情,不也就是如同享用一道可以暖和人心的料理嗎?而曼娟老師在書寫文字時對於字句音韻、故事敘述的挑剔,其實正如她看待飲食口味的一貫執著。
滋味。
當我在夜裡細讀這本以飲食為主軸的《黃魚聽雷》,諸多難忘的生命經驗,以四季分卷,時間與季節的本質就像被挑選出來的各種記憶食材 ── 料理本身,刺激著味覺感官;美好或罪惡的人,徘徊在靈魂角落,遲遲不肯退場。因為咀嚼,我們的人生收割著難以言說的成長。
有趣的是,書裡許多被列舉出來的食材,多半是家常可見的,青蔥韭菜冬瓜茄子、蝦米蚵仔鮮貝海帶、紅豆綠豆雞蛋番薯、香蕉芒果葡萄番茄。都不是多麼珍稀難尋的膳飲種類,這些親切的海鮮肉品果物,以一種毫不起眼但又靜默永恆的姿態活躍在每個人的生活範圍裡面。當我閱讀這些氣味鮮明的素材,除了知道一些特殊的料理方法(原來滾水沖蛋再加糖可以治久咳不癒),舊時的生活氣味(已經遷徙或剝落的眷村風景),對於食材的珍惜與理解(甜蜜芋泥竟可以拯救婆媳問題),更多的,是隱藏於書寫背後所能形塑的家庭氛圍;一個懂得詠歎與勇敢的人,如何反省人身難得並深深感謝。
長久以來,就是這分特屬於曼娟老師的充滿溫柔理解的眼光,在注視著這個並不美好的世界。我們在浮躁塵世中,宛如旅人跋涉之後的頹唐心靈,才能像遇見細心修補雕像的藝術家,使朽舊還原為新,使傷口提煉為救贖。而一點點稍縱即逝的舌尖滋味,也才能重複回鍋上桌。
對於某一食材的好惡,可能因為身體年輪的改變漸漸有了新的感悟;對於一道菜的回憶,往往來自烹煮料理的人,享用時的場景、心情、溫度,還包含了一點點當年童樨稚氣的不理解。然而時間移動,舌尖上的鄉愁無預警地誕生了,我忽然明白,隨著夏天秋天冬天春天的遞嬗,成長、改變、跨越、懷念,來得那樣巧妙與輕快。無法拒絕。
因此,《黃魚聽雷》看似寫的是不同的料理與品嘗,其實,真正透過味道被保留下來的,反而是瑣碎生活的點滴細節。是那已經在時間中泡沫般揚逝的崩毀年代,青春時不經意拋擲的笑語、臉龐及其相關,是生命中某些總是擦身遺憾而終究透過飲食得到滿足或再度失去的這些那些。闔上書頁之際,隱隱然,我竟在各種快炒慢蒸的殊異氣味中,聞見某種懂得之人的慈悲。
飲食是寫給時間的詩。就像海裡的黃魚聽過了雷聲,縱身沉入深深海底;我們嘗過了人生不同時節的煙火,因而甘願走向下一道未知的餐點或考驗,輕輕拾起刀叉碗筷,繼續享用舌尖觸著滋味的剎那,愉悅苦澀酸甜。
孫梓評
序
多謝款待
──那些愛與被愛的煙火氣
我喜歡旅行之後趕回家吃晚飯,剛打開門就聽見廚房裡抽油煙機和鍋鏟的聲響,轟隆隆、哐啷啷,扔下行李快步走到廚房,看見爸爸稍顯傴僂的身影,穿著洗到近乎透明的汗衫短褲,一面翻攪炒鍋,一面照顧著湯鍋。我擠過去開心的嚷嚷:「哇,回鍋肉欸,還有虱目魚湯。」說著,我掀開另外一個小鍋,是我最愛的芋頭甜湯。以前就問過爸爸,削芋頭你的手不癢嗎?他笑而不答,我知道他癢也甘願。「你的手又癢了吧?」我看著紫色的甜湯問。他搖頭:「不癢,現在都不癢了。」現在,都不癢了,我突然意識到什麼,這感應使我渾身僵硬,爸爸對我說:「洗洗手,準備吃飯了。」我轉頭望著他,很想對他說話,他卻在我眼前模糊。我不想哭,我不能哭,一切已經來不及。
我從夢中醒來,將臉埋進枕頭裡,無聲的哭泣。
我再也不能對爸爸說,謝謝您,成為我親愛的爸爸;謝謝您,一直以來的款待。
《多謝款待》是我的第二本飲食書寫,距離上一本同類散文《黃魚聽雷》,已經二十年了。二十年來經歷了許多事,生命中最大的震盪是我成為父母親的照顧者,走上了這條慌亂、無助而又艱辛的長照之路。父親從廚房退役,而他嘆息著再也吃不到自己料理的美味,我在他的指導下復刻他的滋味,有時他微微點頭,表示肯定,多半的時候他嘆氣搖頭:「不對。」後面幾年我已經明瞭,他的味覺退化了,無法嘗出食物的美味,這是我不管多麼努力都無法改變的事實,只能接受他的「不對」,並告訴自己我沒有不對。
接著,疫情來了,三級警戒竟然激發出我的煮食動力,雖然父親對我的廚藝評價不高,但是小學堂的夥伴老師們,卻相當捧場。在人心惶惶的時刻,盡量避免外食,我便揣著身分證去市場買菜去了。身分證尾數單號、雙號限定入場,進場必須掃描 QR Code,風聲鶴唳的氛圍,是否還有明天的不確定,此時,為所愛的人與自己,烹煮一頓營養美味的午餐,成為了最重要的事。
父親從廚房退役後,我穿上圍裙,開始服役。而後我才發現,進廚房不只是種苦刑,原來也可以樂在其中。不只是為所愛付出,而是料理真的是不會辜負人的。你對戀人全心全意,他(她)可能變心;你對朋友忠誠體貼,他(她)可能背叛;你對兒女傾付所有,他(她)可能對你棄之不顧,在這荒涼而詭譎多變的人世,只要有新鮮的食材,適當的調味,足夠的火候,就能烹煮出好吃的料理。投入的時間與心力,絕不會白費的。當我沮喪到不知道該相信什麼的時候,我相信料理。
除了家人以外,我幸運的能得到更多滋養。皇冠出版社的創辦人平鑫濤先生,在我心中猶如另一個父親,當他在世時,常常帶我去品嘗美食,閒聊家常,同桌的還有他的子女,瑩、珩和雲,那些閃亮的時光是我心裡永恆的印記。直到現在,席上再沒有平先生,我們還是會聚餐,有了什麼好吃的東西,他們還特意給我一份,彷彿我是他們的姊妹。
雖然是社恐症,我也有相交大半生的好友,埔里的芳姿和子華,他們原本經營著高朋滿座的野菜餐館,生意好到準備開分店,九二一地震倏忽而至,震垮了許多人的世界。他們夫妻二人收起餐館,成立了長青村,收留照護一無所有的老人,直至今日。當我的長照生涯開啟,感到力不從心時,便溜到長青村打牙祭。大廚子華寶刀未老,滿滿一桌佳餚開上桌,其中少不了芳姿豆腐坊的自製豆腐。曾經我說過:「常常一起吃飯的,就是你的家人。」現在我想說:「常常有飯吃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人到中年很難結識好朋友了吧?我卻那麼幸運的遇見了霞姐,她是友人冠吟的母親,比我年長幾歲,是個從職場退休後生活更充實的女性,除了照顧兒孫輩,興致來時便搭上火車、巴士,全台走透透,溫暖、堅韌、開朗、仗義,是我心目中理想大人的樣子。她常給我送美食,有時是自己做的,有時是從遠方購買的,有時也向我傳授各種健康飲食的知識。我希望自己也能成為這樣的女性,沒有年齡,只與愛和美好相關。
二十年前的《黃魚聽雷》,寫的是父母的料理與我的成長故事,這一次則是記錄我自己掌杓為父母與他人煮食的經歷。猶記得當年寫書時,我和父母坐在一起,聽他們敘述那些菜餚的製作過程,談到往事與趣事,感到懷念又快樂。有時寫著寫著,從電腦前跑到父母跟前,詢問許多細節,他們總會放下手邊的事,耐心的講給我聽。嚴格說來,《黃魚聽雷》是我和父母的共同創作。
這一次卻是我安靜而孤獨的寫作,父親愈來愈不愛說話;母親很多事都不記得,就像一種預示:未來的路只有我自己向前走。
八月八日是我頭一次沒有父親的父親節,在父親故去後的一連串混亂之後,我決定寫文章給遠去的父親。〈爸爸,吃飯了〉就是在那天完成的作品,好幾次我悲傷到無法繼續,顫抖的手指敲不了鍵盤,是那麼真切的感受到,父親真的撒手,獨留我在人寰。而他依然進入了書中,參與了我的創作,我並不是真的那麼孤獨。我不能也不會忘掉他身上的煙火氣。
原本希望這本飲食散文能寫得輕鬆諧趣些,因為日常生活中的我,就是這樣的狀態,等到書稿集結完成,才發現這是一本美味與傷逝之書。
真實的人生也是這樣的,我們無法逃避失落的必然來臨,也不要放棄每一次可以追尋的幸福。想起那些為我料理的人;享用我的料理的人;和我一起尋訪美食的人,此時此刻,我只想說:多謝款待。
多謝款待,我不知道自己原來可以這麼幸福。
張曼娟
二○二四年中秋謹序
*感謝插畫家木口子為《多謝款待》繪圖,優雅又不失童趣,款待了每位正在閱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