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程美寶(香港城市大學歷史學教授)
在這個用手指撥動手機屏幕就能快覽電子圖片和影片的年代,為甚麼我們尋訪中國通商口岸的過去與現在,還要手捧一本重甸甸的特大圖冊,跟着作者的視角與鏡頭?因為這部精裝的圖冊非常厚重,我們倘若要看它,便得端坐、安神、定眼、凝視、沉澱,以進入歷史時空神遊冥想。因為設計師的精心排佈,作者撰寫圖片說明記下拍攝的經歷,出版社對圖片光暗和色彩呈現有所要求,讓我們免受電子工具無形的把控,更能靠近作者希望我們看到的結果。我們因此能摸着書紙,感受灑在建築物上的陽光,細看濛濛細雨中馬路上大樓的倒影,發現被掩埋在幽暗裏的花墻和花地磚。我們因而能夠依循作者的步伐,由北徂南,用雙眼代替雙腿,讀一本書,便能行萬里路。
中文世界,尤其是了解中國近代史的讀者,對「通商口岸」這個名詞應該不會感到陌生。與這些名詞和相關地名相提並論的,往往是「不平等條約」,甚或是「喪權辱國」等歷史論述。但這些簡單的說法,難以反映錯綜複雜的實情。正如為本書撰寫歷史概略的作者廖樂伯所言, 1840 年前後至 1943 年間,允許外國人居住的城市、鄉鎮和村莊多不勝數,有些是經由條約規定的,有些是通過不太明確的權力機關批准的,情況遠比歷史教科書告訴我們的更為複雜。本書並非通過檔案文獻來考究這段複雜的歷史,而是藉着作者過去十多年間在中國多個通商口岸拍攝的照片,通過光影和色彩來呈現被籠統地歸類為「西式」的建築,是何等多彩多姿,間接也折射出這一百多年的通商口岸史,是何等引人入勝。
本書不乏大型華麗建築的照片,當中有不少近年更成為網紅打卡熱門地。難得的是,好些殘存在已變得面目全非的小區中,毫不起眼的西式建築,也能入作者法眼。於是,在富麗堂皇的大樓照片旁邊,往往會有一些小圖,展示灰溜溜髒兮兮的小樓,或者是纏滿電線的門樓上掛着的中英對照的招牌,如果不是作者用印刷的手段讓我們定眼細看,即使親身在現場走過,一般都會忽略這些建築。作者的鏡頭還會提醒我們要注意尚未剝落的「Post Amt」等字樣,使我們知道,某小鎮某洋樓雖然已掛上「便民角旅館」大字招牌,但還能勉強認出它作為郵政局的「前生」。作者不止給我們呈現一本精美的圖冊,他更希望我們能細心注意一磚一瓦,從殘存的痕跡發現歷史。
本書並不是展示過去是如何美好的懷舊之作,作者不僅在追尋過去,同時也關心建築物的現在與將來。由於作者鍥而不捨地對某些地方一訪再訪,因而記錄下了中國各級政府近二十年修復文物建築的軌跡。不少修復項目的規劃和技術水平,令作者大為讚歎,漢口的法國東方匯理銀行大樓、廣州聖心教堂主教的居所,便是其中兩例。但也有些情況是教作者感到困惑的,如作者早年拍攝的天津海關大樓,藝術風格是更接近 20 世紀 20-30 年代的 Art-Deco(裝飾藝術風格)的,到最近重訪時,大樓經過重修,竟換上屬於更早期的建築風格「新裝」,而這件「新裝」又與該址 19 世紀 80 年代曾有過的建築物的外貌並不相同。這不得不讓我們反思,文物建築所謂「修舊如舊」,到底是哪一層的「舊」。甚麼叫「原來」?這是個歷史哲學問題,本書通過「之前」「之後」的圖片比對,便足以教人停一停,想一想。
跟許多外國人類似,作者之所以一次又一次踏上中國通商口岸之旅,很大程度上與父輩們曾寓居中國有關。他知道他的祖母一家和祖父曾在中國生活過不短的日子, 90 年代時,他更在天津找到他父親六歲時一家遷往漢口前的舊宅。書中有一張他祖父母 1921 年在牛莊婚禮上的照片,只見他祖父當年瀟灑年少,一副攜得美人歸的開懷笑臉,令人浮想聯翩。誠然,把風景、建築以及一切事物聯繫起來並變得有意義的,歸根到底都是人。有人,才有情;有情,景物才有生命。祺力高在歷次拍攝過程中,曾遇到過拉下臉的保安員,也碰上好心的看更,一方面盡忠職守不讓他進入大樓,但另一方面則請他到自己的小屋,讓他繞過高墻,欣賞到他未能登門造訪的那棟老建築更完整的面貌。 A room with a view,窗外有情天,果真如是。
2024 年 6 月,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