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推薦序1
追尋內心的小丑
黃秋生
認識Philippe大概在我三十七歲的時候,就是二十六年前。當時我因為患上甲亢,藥物令身型急速在兩星期內膨脹十多公斤,外形變得像史瑞克。同業看見也不敢再找我演出,只好在家中休息,情緒極為惡劣。
一天,某演藝師弟來電,說他邀請了一位法國的戲劇大師來港主辦工作坊,大師的方法非常適合我學習,希望我能參加。
其一出於好奇,又賦閒在家,無所用心。自從演藝學院畢業後,除了從書本上增長戲劇知識外,其餘大多時間都忙於拍戲,演出,很羨慕其他同學有機會到世界各地進修,這次算是給自己一個完夢的機會吧,於是一口答應。
課程分為兩部分,七天一個課題。印象中好像是小丑和遊戲。那時我的英語水平還是很爛,Philippe的英語又帶著濃重的法國口音,於是上課時有點羞怯,不是很踴躍主動爭取練習。正因為這種消極和不活躍,我反而有更多時間坐在一旁靜靜地觀察其他同學的表演和靜心分析。
Philippe的方法令我大開眼界,(雖然他很不喜歡「方法」這兩個字,但我實在想不到更準確的名稱。)他的教學及其方法跟我從學院學來的史氏體系真是南轅北轍,簡直顛覆了我的所學。其中的分別真是很難用三言兩語講清楚。Philippe教學的內容和重點,當時只有個模糊的大概,多年後的今天,若不是幫助梳理Philippe的這本秘笈,我連嘗試表達都不敢。
以我的理解,他的技巧可從兩個基本重心出發,第一是快樂,享受表演的快樂。第二是直覺反應,衝動本能。當然還有其他種種,在這裡也不繼續論述了。既然你已經買下這本書,自己探索吧。
當時隨著藥物的副作用,身形外貌越加嚴重改變,因體重急速增加,雙腿已經負荷不起身體重量,連走路都覺困難,莫說工作了,再加上事業真的已在停頓狀態,醫生說藥物的影響需要一年的時間才能退卻,人生和事業剛見希望,忽然又跌進深谷。
剛巧,另一朋友適時出現,建議我不如到英國養病,順便跟Philippe再次學習。於是,便開始遊學英倫。
這次進修分開兩個階段。Philippe在倫敦的課程是每月一個主題,我報讀了三個月,就是三個主題,本來沒打算在英國留太久的,其實入境最長也只能逗留四個月,當時只是抱著打發時間和對他的方法十分好奇的心態,要說清楚好奇什麼?實在也十分模糊。經過在香港第一次接觸後,總是覺得他的方法和教學很新鮮,很有魅力(Philippe 也很有魅力,年輕時原來是個大帥哥)。隱約覺得他的方式有些東西很適合我。終於,又是另一次迷惘之旅。
要在這裡用一篇序表達、理清Philippe的方法、理論和體系,簡直天方夜譚。無論在英國學習時的我,或同學,或在香港和台灣所認識其他跟他學習過的朋友,當大家談論起Philippe的練習時,像靈山法會中佛祖拈花,某個得其皮,某人得其肉,某位又得其骨,大家都好像在談論一個不同的體系似的,但談到Philippe,卻是絕對一致的印象,大師!
在英國經過首次遊學的四個月後,又開始有回港拍戲的機會,但回港前已定下再次回英學習的計畫。
第二次到英國好像又上了三個課程,反正到最後始終是似懂非懂。課程完結時,Philippe給每個同學一些評語,到我時,他先來一段故事,大家看這本書時將會發現,這是Philippe 說話的獨特風格,先來一段看似無關主題的故事,然後來個大逆轉,一刀見血,小心!
Philippe說:「多年前我在一家著名的戲劇學校教課,有個學生成績很差,學期終結時,學校決定讓他退學。我跟校長說,你們不能把他趕走,若你們決意這樣做,我辭職不教了。校長問我理由,我說自己也不太清楚,但總覺得他本質中有點什麼,他需要時間去把它發揮出來。後來學校也答應把他留下來。現在,他是歐洲最出色的小丑之一。
Anthony(我的名字)就是這樣,他沒有一個練習做得準確,但我覺得他怪怪的(可能因為當時我史瑞克的外貌)他需要時間去尋找自己的小丑。」
我認為這是個很高的評價,直至今天,我還在追逐自己的小丑,小丑時隱時現,十分詭異。可一旦你把他掌握,那次表演的確能夠娛己娛人,得心應手。
Philippe還有一個厲害的能力,很多同學都認同,他有一雙X光眼,能夠很快便穿透學生的本來面目,在課堂剛開始不久時賦予你的人物(可能是廚師、修士、劍客、軍人等等)其中早已隱藏著學生自己的性格密碼,無論你是否意識到,他給你定立的人物特質,絕對是你應該利用尋找你內心小丑,或用於建立其他角色的基本材質。
其實在這次答應梳理這本秘笈之前,還有再次跟隨Philippe學習的經歷,但不再在這裡囉唆了。要告訴大家的是,多年前已經獲得這本書,久不久拿來看看,希望從頭到尾,徹徹底底,清清楚楚地閱讀一遍,但始終沒有成功。除了自己急功近利只想看書中描述的遊戲和練習之外,還有內中的英語用詞不簡單。這次幫忙梳理,更發覺不是不簡單那麼簡單,簡直是文學作品的深度。
Philippe很喜歡說故事,表達方式很有個人獨特風格,給學生評語時很多時候都不太直接,說完一個白雪公主故事,原來在說你太高,是個有巨人症的小矮人,或告訴你演繹出來的白雪公主像個日本人。他的無政府主義法式幽默,往往令你無所適從,把你迫到牆角,像禪師的當頭棒喝「道一句來!」
這本書中充滿了故事和這種禪宗公案,更滲透著滿滿的法國文化特色。在梳理文本期間,我真是獲益良多,終於能夠更清晰地理解Philippe的藝術世界。這本書的內容,不單是演技那麼簡單,內中還充滿文學、美學、人文、歷史和社會學的材質。看完後,或許還有人可以從中發現宗教也未可知。
真的非常感激Philippe及Michiko(Philippe夫人)給我這個學習的機會,希望可以再次到法國探望你們,及祝Philippe身體健康。最後,希望讀者有個愉快的閱讀之旅。是為序。
2024年8月15日 於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