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二○一四年第一次執筆寫下阿公的故事,中間斷斷續續寫了幾次。其實一路到二○一九年左右,才開始認真有出版的念頭。想像著寫自序的這一刻好久了,卻在此時此刻突然詞窮。
第一部分〈未竟之夢〉寫的是阿公鑲嵌於時代裡的生命刻痕,同時也獻給已經過世的綠島老同學們,希望每一位還在世的這些前輩,看到這份書寫,可以知道這世界有人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瞭解你們。
在這書寫的過程,彷彿有道任意門,我穿過時間的長廊,不斷在阿公的少年裡,照見自己現在的某些模樣,而看見這些模樣的同時,也彷彿安定了某部分的內心。二十幾歲末班車的我打開任意門,對著每一個迷惘時刻的少年阿公,隔著時空,在心底對他說不要害怕,未來你還是一步步撐過來了;而那些一個個的少年阿公,也彷彿在用他的方式,拍拍我的頭,告訴我不要害怕,這世界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壞,你終究可以像阿公一樣,活成某些時刻還堅持自己信念的人。我的出生,正好是阿公六十五歲那年的農曆生日。二十八年前,他說我是他珍貴的生日禮物;二十八年後,這一封猶如寫了十年的長信,是我們給彼此的禮物。
第二部分〈未完之路〉是關於我這十年的追尋與書寫,有些事情,我也從未對朋友說過,那些有口難言的、那些難以清晰描摹的絮語,像是對摯友的呢喃,都在這一部分找回了可以訴說的語言。
關於這本書,大部分想說的話,其實都在〈未完之路〉說完了。〈未完之路〉的起心動念是我的困惑,明明白色恐怖受難者那麼多,怎麼現實中我沒有認識半個其他的三代?他們在想什麼?他們怎麼看待一代的理想?怎麼看待噤聲或其他樣貌的二代?他們各自的家庭又經歷過什麼樣的說/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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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淑君,我大二時,你在研究室前撿起了外系的我,一路撿到九年後的如今。謝謝你在這份書寫前期的陪伴,也謝謝你博論謝誌裡那句話點醒了我,這二十幾年來,和母親我們誰也沒理解過誰。理解,於是成為漫漫長路。
謝謝傳凱,二○一九年透過朋友的消息,知道你在尋找白恐三代,因而和你認識,感謝你提供二○○九年訪談阿公的逐字稿,這些寶貴的資料帶我看見更久以前他的模樣。謝謝在書寫期間給過回饋的胡淑雯,去年也出書的旖容帶給我不一樣的三代視角,也謝謝答應幫我寫推薦序的榆鈞、恩恩。謝謝印刻部用心設計的封面。謝謝春山的小瑞跟舒晴,沒有強大的你們,不會有這本書的出版。另外,也要感謝我高中的輔導老師及歷史老師,她們是早在我還對歷史重量不太有自覺時,便鼓勵我訴說阿公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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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文筆不錯,被老師誇獎的作文或幸運攢了些小文學獎的散文、詩作,以前都會欣然拿給媽媽看,也會得到她的稱讚。但大學離家後的我,好似幾乎不曾再讓她看我寫的東西,甚至中間因為一些爭執,我以為她不喜歡我再書寫了。但二○二五年初,農曆過年期間,甫完成碩士論文的我,把論文紙本帶回老家。我的碩士論文和白色恐怖無關,卻同樣是母親與我的歧異及齟齬之一。我試著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媽,我論文終於寫完了耶。」
「那麼你要不要看?」媽媽對我說恭喜後,我假裝不經意地把論文放在桌上問。一切都不能太有情緒,假裝隨意問問,也許被拒絕或又被媽媽緊皺著眉頭質疑時,才不會太受傷。這幾年來,我們小心翼翼地彼此靠近,像玻璃般易碎。
「好啊。你之前寫阿公的那些,我到現在還會看。」媽媽說。她指的是這本書的第一部分〈未竟之夢〉,在我完成還是很粗糙的初稿時給她看過,而那已經是三年多前的事了。
我到現在還是會看。我曾經以為再也不願讀我的文字的媽媽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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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故事沒有一個Happy ending、沒有大和解,現實生活是一趟沒有終點的旅程,那些理解,都還在非線性的時間裡慢慢混沌或清晰。寫著寫著,我發現,我看似在寫阿公,但其實阿公更像是個介質,折射出我與母親的張力;寫著寫著,我發現,我想訴說的對象,已經不只是跟我同樣是白色恐怖受難者三代的人,而是每個在這個時代,同樣與上一代又愛又恨的人們,同樣像兩片玻璃想彼此靠近、卻又必須小心翼翼的你們。也願你們與所愛之人得以彼此理解。
二○二五年初,二十八歲的開始,於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