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導讀
「奧義書」(Upaniṣad)在印度古代思想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是印度上古思想轉型的關鍵著作,對印度古代宗教和哲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
印度上古時代也稱吠陀時代。現存吠陀文獻包括「吠陀本集」、「梵書」、「森林書」和「奧義書」。
四部吠陀:《梨俱吠陀》、《娑摩吠陀》、《夜柔吠陀》和《阿達婆吠陀》,約產生於西元前十五世紀至西元前十世紀之間。其中,《梨俱吠陀》(Ṛgveda)是頌神詩集,《娑摩吠陀》(Sāmaveda)是頌神歌曲集,《夜柔吠陀》(Yajurveda)是祈禱詩文集,《阿達婆吠陀》(Atharvaveda)是巫術詩集。這些吠陀本集表明印度吠陀時代是崇拜神祇的時代。神祇分成天上諸神、空中諸神和地上諸神三類。許多天神由自然現象轉化而成,如蘇爾耶(太陽神)、阿耆尼(火神)、伐由(風神)、普利提維(大地女神)和烏霞(黎明女神)等,也有一些天神由社會現象或與自然現象相結合的社會現象轉化而成,如因陀羅(雷神和戰神)、陀濕多(工巧神)、蘇摩(酒神)和毗訶波提(祭司神)等。《梨俱吠陀》中的頌神詩主要是向這些天神表達崇拜、敬畏、讚美和祈求。在印度上古初民的心目中,人間一切事業的成功都依靠天神的庇佑。
印度吠陀時代早期是氏族部落社會。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和社會分工的加強,而形成種姓社會制度。社會成員分成四種種姓:第一種姓婆羅門(Brāhmaṇa)是祭司階級,掌管宗教;第二種姓剎帝利(Kṣatriya)是武士階級,掌管王權;第三種姓吠舍(Vaiśya)是平民階級,主要從事農業、畜牧業、手工業和商業;第四種姓首陀羅(Śūdra)是低級種姓,主要充當僕役。從四種種姓的排列次序就可以看出,婆羅門祭司在社會中居於首要地位。《梨俱吠陀》有一首晚出的「原人頌」,已將種姓制度神話化。這首頌詩描寫眾天神舉行祭祀,以原始巨人補盧沙作祭品。眾天神分割補盧沙時,「他的嘴變成婆羅門,雙臂變成羅闍尼耶(即剎帝利),雙腿變成吠舍,雙腳變成首陀羅」。(10.90.12)
四部吠陀也是適應祭祀儀式的實用需要而編訂成集的。婆羅門教的祭祀儀式分「家庭祭」和「天啟祭」兩大類。家庭祭是有關出生、婚喪和祈福等日常生活祭祀儀式,只要點燃一堆祭火,由家長本人擔任司祭者,或者請一個祭司協助。天啟祭則是貴族和富人,尤其是國王舉行的祭祀儀式,需要在祭壇的東邊、南邊和西邊點燃三堆祭火,由四位祭官統領一批祭司擔任司祭者。這四位祭官分別是:誦者祭司(Hotṛ),由他念誦《梨俱吠陀》頌詩,讚美諸神,邀請諸神出席祭祀儀式;歌者祭司(Udgātṛ),由他伴隨供奉祭品,尤其是蘇摩酒,高唱《娑摩吠陀》讚歌;行祭者祭司(Adhvaryu),由他執行全部祭祀儀式,同時低誦《夜柔吠陀》中的祈禱詩文;監督者祭司(Brahman,梵祭司),由他監督整個祭祀儀式的進行,一旦發現差錯,立即予以糾正。
《阿達婆吠陀》編訂成集的時間晚於前三部吠陀。但這不意味《阿達婆吠陀》中的巫術詩產生時間晚於前三部吠陀中的頌神詩。巫術是屬於原始宗教乃至前於宗教的古老社會現象。它更多體現始終在民間流行的通俗信仰。《阿達婆吠陀》的早期名稱是《阿達婆安吉羅》。阿達婆和安吉羅是兩位祭司的名字,也代表兩種巫術咒語:祝福咒語和驅邪咒語。在《阿達婆吠陀》中也有不少頌神詩,但一般都與巫術相結合。在這裡,《梨俱吠陀》中的諸神適應巫術的需要,幾乎都成了降伏妖魔或敵人的神。
印度吠陀時代上古初民崇拜神祇,熱衷祭祀。而婆羅門主導祭祀活動,並在祭祀活動中接受布施和酬金,是最大的實際受益者。在吠陀時代後期出現的各種梵書便是婆羅門的「祭祀學」著作。梵書(Brāhmaṇa)這一名稱的詞源是「梵」(Brahman,詞根bṛh的意思是增長和發展)。「梵」在早期吠陀文獻中常常用於指稱吠陀頌詩,由此,念誦吠陀頌詩的人叫做婆羅門(Brāhmaṇa,陽性),解釋吠陀頌詩的著作叫做「梵書」(Brāhmaṇa,中性)。現存梵書有十幾種,分屬四吠陀。婆羅門在這些梵書中,為各種祭祀儀式制定規則,諸如祭祀的種類、祭火和祭司的數目、祭祀的時間和地點、念誦或詠唱的頌詩、供奉的祭品和祭祀用品等等,並千方百計將祭祀儀式繁瑣化和神祕化,強調所有這些規則乃至最微小的細節都事關祭祀的成敗。在這些梵書中,祭祀本身成了最高目的。包括天神在內的一切力量都源自祭祀。而婆羅門執掌祭祀,也被擡高到等同天神的地位。婆羅門的祭祀理論至此達到鼎盛。
在梵書之後出現的是各種森林書和奧義書。這兩類著作性質相近。奧義書有時包含在森林書中,如《愛多雷耶奧義書》包含在《愛多雷耶森林書》中;有時本身既是森林書,又是奧義書,如《大森林奧義書》。但這兩類著作一般都作為梵書的附錄。森林書排在梵書之後,奧義書又排在森林書之後。因此,這兩類著作,尤其是奧義書,又被稱為「吠檀多」(Vedānta),即「吠陀的終結」。雖然排在梵書之後,但它們的主題思想並不是梵書的繼續或總結,而是展現對於祭祀和人生的另一種思路。
森林書(Āraṇyaka)這一名稱的詞源是「森林」(araṇya)。這類著作是在遠離城鎮和鄉村的森林裡祕密傳授的。它們主要不是制定祭祀的實施規則,而是探討祭祀的神祕意義。這些森林書的作者隱居森林,不僅摒棄世俗生活方式,也摒棄世俗祭祀方式。他們強調內在的或精神的祭祀,以區別於外在的或形式的祭祀。這樣,森林書標誌著由梵書的「祭祀之路」轉向奧義書的「知識之路」。
奧義書(Upaniṣad)這一名稱的原義是「坐在某人身旁」(動詞詞根sad加上前綴upa和ni),蘊含「祕傳」的意思。奧義書中經常強調這種奧義不能傳給「非兒子或非弟子」。如《歌者奧義書》中說:「確實,父親應該將梵傳給長子或入室弟子。不能傳給任何別人,即使他賜予大海環繞、充滿財富的大地。」(3.11.5、6)因此,upaniṣad一詞在奧義書中既表示書名,也表示「奧義」或「奧祕」,與奧義書中使用的guhya(「祕密」)一詞是同義詞。
留傳於世的奧義書很多。在一部名為《解脫奧義書》(Muktika Upaniṣad)的奧義書中列出的奧義書有一○八種。實際上,掛名「奧義書」的奧義書不下二百種。然而,它們大多產生年代很晚,與吠陀文獻無關,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奧義書。一般公認屬於吠陀時代的奧義書只有十三種。這十三種奧義書按照產生年代,大體分為三組:
第一組:
《大森林奧義書》(Bṛhadāraṇyaka Upaniṣad)
《歌者奧義書》(Chāndogya Upaniṣad)
《泰帝利耶奧義書》(Taittirīya Upaniṣad)
《愛多雷耶奧義書》(Aitareya Upaniṣad)
《考斯多基奧義書》(Kauṣītaki Upaniṣad)
這五種奧義書是散文體,產生年代約在西元前七、八世紀至西元前五、六世紀之間,也就是在佛陀(B.C. 566-B.C. 486)之前。
第二組:
《由誰奧義書》(Kena Upaniṣad)
《伽陀奧義書》(Kaṭha Upaniṣad)
《自在奧義書》(Īśā Upaniṣad)
《白騾奧義書》(Śvetāśvatara Upaniṣad)
《剃髮奧義書》(Muṇḍaka Upaniṣad)
這五種奧義書主要是詩體,產生年代約在西元前五、六世紀至西元前一世紀之間。其中,《由誰奧義書》兼有詩體和散文體,也可以歸入第一組。
第三組:
《疑問奧義書》(Praśna Upaniṣad)
《蛙氏奧義書》(Māṇḍūkya Upaniṣad)
《彌勒奧義書》(Maitrī Upaniṣad)
這三種奧義書是散文體,產生年代約在西元初。
奧義書的內容是駁雜的,但它們的核心內容是探討世界的終極原因和人的本質。其中的兩個基本概念是梵(Brahman)和自我(Ātman)。在吠陀頌詩中,確認眾天神主宰一切。在梵書中,確認生主是世界創造主。而在奧義書中,確認梵是世界的本源。梵作為世界的本源的觀念在梵書中已初露端倪,但在奧義書中得到充分發展,成為奧義書的主導思想。在奧義書中,「自我」一詞常常用作「梵」的同義詞,也就是說,梵是宇宙的自我、本源或本質。而「自我」一詞既指稱宇宙自我,也指稱人的個體自我,即人的本質或靈魂。梵是宇宙的本源,自然也是人的個體自我的本源。正如《歌者奧義書》中所說:「這是我內心的自我。它是梵。」(3.14.4)
在奧義書的創世說中,世界最初的唯一存在是自我,由自我創造出世界萬物。這個「自我」也就是梵。《愛多雷耶奧義書》中的「自我創世說」便是對《梨俱吠陀》中的「原人創世說」的改造。「原人創世說」描寫眾天神舉行祭祀,原始巨人補盧沙(Puruṣa,「原人」)作為祭品,而化身為世界萬物。「自我創世說」則描寫自我首先創造出原人,然後原人衍生世界萬物。《大森林奧義書》中指出:「正像蜘蛛沿著蛛絲向上移動,正像火花從火中向上飛濺,確實,一切氣息,一切世界,一切天神,一切眾生,都從這自我中出現。」(2.1.20)按照奧義書的種種描述,梵創造一切,存在於一切中,又超越一切。
奧義書中對於梵的認知和表述主要採用兩種方式。一種是擬人化或譬喻的方式,如《大森林奧義書》:「這自我是一切眾生的主人,一切眾生的國王。正如那些輻條安置在輪轂和輪輞中,一切眾生、一切天神、一切世界、一切氣息和一切自我都安置在這個自我中。」(2.5.15)《自在奧義書》:「它既動又不動,既遙遠又鄰近,既在一切之中,又在一切之外。」(5)《剃髮奧義書》:「他的頭是火,雙眼是月亮和太陽,耳朵是方位,語言是展示的吠陀,呼吸是風,心是宇宙,雙足產生大地,他是一切眾生的內在自我。」(2.1.4)另一種是否定的方式(或稱「遮詮」),也就是《大森林奧義書》中所說的「不是這個,不是那個」(neti neti)的認知和表達方式。因為對於梵(或自我)來說,「沒有比它更高者,只能稱說『不是』」。(2.3.6)如《大森林奧義書》:「這個不滅者(梵)不粗,不細,不短,不長,不紅,不濕,無影,無暗,無風,無空間,無接觸,無味,無香,無眼,無耳,無語,無思想,無光熱,無氣息,無嘴,無量,無內,無外。」(3.8.8)《剃髮奧義書》:「它不可目睹,不可把握,無族姓,無種姓,無手無腳,永恆,遍及一切,微妙,不變,萬物的源泉。」(1.1.6)《蛙氏奧義書》:「不可目睹,不可言說,不可執取,無特徵,不可思議,不可名狀,以確信唯一自我為本質,滅寂戲論,平靜,吉祥,不二。」(7)
奧義書中對梵的探討始終與對人的個體自我的探討緊密結合。《泰帝利耶奧義書》將人的個體自我分為五個層次:食物構成的自我、氣息構成的自我、思想構成的自我、知識構成的自我和歡喜構成的自我。前兩者是生理的自我,後三者是精神的自我。而其中歡喜構成的自我,意味對梵的認知和與梵合一。正因為如此,任何人「如果知道梵的歡喜,他就無所畏懼」。(2.9.1)《歌者奧義書》中描述天神因陀羅和阿修羅維羅遮那向生主請教自我。維羅遮那只認識到人的肉體自我,而因陀羅進一步認識到夢中的自我和熟睡中的自我,最後認識到無身體的自我。生主指出:「這個自我擺脫罪惡,無老,無死,無憂,不饑,不渴,以真實為欲望,以真實為意願。」(8.7.1)《蛙氏奧義書》將自我的精神意識分成四種狀態:醒覺狀態、夢中狀態、沉睡狀態和第四狀態(又稱「第四境」)。醒覺狀態「認知外在」,夢中狀態「認知內在」,沉睡狀態「智慧密集」,而第四狀態超越這三種狀態,既非「認知」,也非「不認知」,達到與梵同一(「不二」)。
與梵和自我的關係相關聯,奧義書中也探討宇宙和人的關係。在探討這種關係時,奧義書中的常用語是「關於天神」和「關於自我」。「關於天神」指關於宇宙,「關於自我」指關於人體。宇宙和人都是梵的展現,也就是以梵為本源。在奧義書的描述中,宇宙中的自然現象與人體的各種生理和精神功能具有對應關係。《大森林奧義書》第二章第五梵書講述因陀羅傳授給阿達婆家族達提衍的「蜜說」。其中,將宇宙中的水、火、風、太陽、方位、月亮、閃電、雷和空間分別與人的精液、語言、氣息、眼睛、耳朵、思想、精力、聲音和心相對應,並且確認宇宙中的「原人」和人體中的「原人」都是「這自我」,換言之,「這是甘露,這是梵,這是一切」。(2.5.1)奧義書中將人的生命氣息分成五氣:元氣、下氣、中氣、行氣和上氣。《疑問奧義書》中,也將這五氣分別與太陽、大地、空中、風和火相對應。(3.7-8)而且,在論述這種對應關係時,不僅將宇宙中的各種自然現象稱為「天神」,也將人體的各種感官稱為「天神」。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奧義書將吠陀頌詩中的神祇還原為自然和人。
奧義書對於梵和自我以及宇宙和人的探討,其最終結論可以表述為「宇宙即梵,梵即自我」。《歌者奧義書》中說:「這是我內心的自我,小於米粒,小於麥粒,小於芥子,小於黍粒,小於黍籽。這是我內心的自我,大於地,大於空,大於天,大於這些世界。包含一切行動,一切願望,一切香,一切味,涵蓋這一切,不說話,不旁騖。這是我內心的自我。它是梵。死後離開這裡,我將進入它。信仰它,就不再有疑惑。」(3.14.4)在奧義書中,諸如「它是你」、「我是梵」和「自我是梵」都是常用語,以「梵我合一」為指歸。
奧義書將梵和自我視為最高知識。知道了梵和自我,也就知道一切。認識到梵我合一,也就獲得解脫。《歌者奧義書》中說:「這是自我。它不死,無畏,它是梵。這個梵,名為真實。」(8.3.4)然而,在日常生活中,「真實」常被「不真實」掩蓋:「正像埋藏的金庫,人們不知道它的地點,一次次踩在上面走過,而毫不察覺。同樣,一切眾生天天走過這個梵界,而毫不察覺,因為他們受到不真實蒙蔽。」(8.3.2)因此,奧義書自始至終以揭示這個「真實」為己任。
奧義書確認梵為最高真實,以認知「梵我合一」為人生最高目的。這與梵書中體現的崇拜神祇和信仰祭祀的婆羅門教義迥然有別。奧義書崇尚知識,而將知識分為「上知」和「下知」。《剃髮奧義書》中說:「下知是梨俱吠陀、夜柔吠陀、娑摩吠陀、阿達婆吠陀、語音學、禮儀學、語法學、詞源學、詩律學和天文學。然後,是上知。依靠它,認識不滅者。」(1.1.5)也就是將「四吠陀」和「六吠陀支」都歸入「下知」,「上知」則是對梵的認知。這「上知」和「下知」與《疑問奧義書》中提出的「上梵和下梵」(5.2)有相通之處。在那裡,「下梵」與凡界和月界相關聯,而「上梵」與梵界相關聯。這「上梵」和「下梵」又與《大森林奧義書》中的「有形」的梵和「無形」的梵有相通之處。其中,「無形」的梵相當於「上梵」,是「真實中的真實」。(2.3.6)
奧義書超越吠陀經典,突破梵書的祭祀主義樊籬,可以說是在婆羅門教內部發生的一場思想革命。從奧義書中反映的情況看,這場思想革命也得到剎帝利王族的積極支持。在著名的奧義書導師中,就不乏剎帝利國王,如《大森林奧義書》中的阿闍世和遮婆利、《歌者奧義書》中的竭迦耶、《考斯多基奧義書》中的吉多羅.甘吉亞耶尼。在《大森林奧義書》中,婆羅門伽吉耶拜阿闍世為師時,阿闍世說道:「這確實是顛倒次序,婆羅門拜剎帝利為師。」(2.1.15)婆羅門阿盧尼拜遮婆利為師時,遮婆利說道:「這種知識在此之前,從未出現在婆羅門中,而我會將它傳授給你。」(6.2.8)這些說明婆羅門一向壟斷知識,崇拜神祇,推行祭祀主義,已經不能適應社會發展的需要,思想領域中的「革故鼎新」勢在必行。(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