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盲 斜陽 小學校長抱住船,俯身將它推向海上。
白色的泡沫已經湧到他的身邊。風吹過來,隱約可以聽到海在他的腳下發出的爆響。褲管捲到膝蓋,露出了兩隻細腿。他的頭垂下去,看不見了。無袖的背心、兩條狹窄的肩帶從背身越過去,鬆鬆搭在肩骨上。賁張的手臂底下仍有兩叢濃密的腋毛。
幾分鐘以前,校長就把船從沙壩上推下來,一直要推到海裡去。防波堤外,海水一下子漲了許多。天空再也捕捉不到午前那些慵懶的雲朶。
為了讓我們雨後可以坐船在海上蹓躂,校長必須在落雨以前把船放回海上。被雨淋濕的沙坪將會產生抗拒,到時船就推不動了。
現在,遠處的地平線已經失去了雍容的平衡,露出逐步升級的焦灼。天空吸飽了墨水,海變得沉重。白浪帶著流質的鈍拙,喪失了衝向沙岸的意志。
地平線、海、沙地,統統沉靜了下來,各自安於自己的地位。連風也遁曳了。前一個片刻在頭頂上呱叫的海鳥突然在空中絕跡。不久,一場驟雨就要打破這種靜止的安排。
校長張開的腳趾盤入沙裡,腳板掀起來,成為他向前推進的著力點。沙上已經印出長長一條足跡,像鐵模的凹槽,輪廓完整而美麗。兩排略成八字形的印模彼此對咬前進,一直從沙壩上印到水邊。午飯前,校長太太蹲在天井折空心菜,細聲跟母親提起退休後校長的腰子病並沒有痊癒。現在腎裡還留著石頭呢。
母親和她站在沙壩上。只要校長抱著船用力推進一步,兩個婦人就驚叫一聲,彼此把高等女子學校老同學的手抓得緊緊的。
平沙從她們的腳下一直向下伸展,經過校長的赤腳,然後再伸入海裡。
校長快要把船推進海了。
慢慢被校長推動前進的船,和水面構成垂直交叉。船尖逐漸移向地平線,就要完成T形的結合。一直跟在校長背後的黃狗興奮地狂吠起來。
校長仍然抱住船,俯身奮力。鉛空下,他全身力量的集結透露了允諾的信息。
船,終於借著最後的一陣衝力,以舒坦的臥姿,漂浮在水上,完成了復歸的宿願。海水裡,校長稀疏的頭髮披了下來,水侵上他捲起的卡嘰褲。他雙手按住了海上的船身,拱形的背影沉默而嚴肅,一如週會時面壁朗讀國父遺囑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