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的運動：黑客、鄉民、與g0v零時政府的數位行動主義

導論

沒有人的運動
 
　　三十年前，如果我們說一場社會運動裡沒有領導者、沒有嚴密的組織架構、參與者不被特定的意識形態綁架、所有成員都如流水般自由地來去，並不會有人相信這樣「去中心化」、「無大台」的運動可能發生並帶來改變。但是，三十年來，這樣採取、或宣稱去中心化的運動，一個接著一個在全球各地點燃烽火，並且透過網路與數位工具連成遍地開花的革命。

　　一九九四年，墨西哥叢林裡的原住民「薩帕塔民族解放軍（Zapatista National Liberation Army）」揭竿起義。他們對外以游擊戰的方式對抗墨西哥政府與美國所簽定的《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orth American Free Trade Agreement）；對內實踐去中心化的民族自決與社群治理。透過網路，他們從叢林深處向世界發聲，邀請世人們一起來打造「一個許多世界可以共存的世界（a world where many worlds fit）」，這樣的邀請振奮了無數嚮往基進民主（radical democracy）的人們。然後，以一九九九年的西雅圖為起點，反對全球化的抗議向全球數個城市蔓延，抗爭者透過打造獨立的媒體論壇Indymedia交換資訊，並且彼此串連走上街頭，控訴包裹在自由貿易糖衣裡的階級剝削與人權壓迫。反全球化的運動才落幕不久，二〇一一年，突尼西亞一起青年抗議其生計工具攤車被警察沒收憤而自焚的悲劇，在阿拉伯世界掀起革命的海嘯，抗爭者利用社群媒體突破國家媒體的審查，大肆放送抗爭的動態與影像，成功地喚起人民對獨裁政府的憤怒，並一舉推翻了突尼西亞、埃及等六個國家的專制政權。反抗的星火一但點燃便像野火一般，從阿拉伯世界燒向全球北方：一方面歐洲各地出現大規模的「反撙節運動」（The Anti-Austerity Movement）；另一方面「占領華爾街」（Occupy Wall Street）在紐約登場，並且開始「全球占領」 （Occupy Movement）；二〇一三年土耳其人民占領了塔克西姆蓋齊公園（Taksim Gezi Park），反對政府將公園徵收改造成購物中心；二〇一四年烏克蘭人民聚集在獨立廣場（Maidan Nezalezhnosti），抗議政府日漸親俄的政策。除了遍地開花的占領運動，hashtag如#BlackLivesMatter與#MeToo更在世界各地爬滿了社群媒體平臺。東亞也沒有從這波運動浪潮中缺席，二〇一四年臺灣的太陽花運動、香港的雨傘革命，以及二〇一九年以來香港「似水無形（be water）」的反送中運動一波接著一波潮湧而來。

　　上述這些運動雖然背景與成因各異，但成就這些運動的參與者卻有著驚人相似的臉譜。那是一個個對所處國家的政治現況感到憤怒、對新自由主義的剝削感到不滿的年輕人。他們無權無勢、年輕氣盛，懷抱著對基進民主無可救藥的憧憬，一邊在網路上呼朋引伴、一邊走上街頭振臂高呼。鍵盤革命與街頭起義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將僅有薄弱社會連結的群眾凝聚在一起，重新喚起了對民主的渴望。這些人是戴著黑色面罩的薩帕塔、是每一張Guy Fawkes面具背後的反抗者、是占領華爾街的九九%，他們是無名小卒，沒有名字的人，nobody。

　　在臺灣，也有這樣一群「沒有人」，在過去十多年間，乘著全球數位行動主義的浪潮，現身在網路空間與黑客松（hackathon）現場，追求並且實踐著去中心化的行動與基進民主的可能。這群「沒有人」是這本書的主角——g0v零時政府（以下簡稱g0v）。

　　成立於二〇一二年的g0v是一個發跡於黑客松的公民黑客（civic hacker）社群。g0v在華語裡唸為「g-零-v」，英文裡唸作「gov-zero」。這三個字母是將「政府」的英文簡寫gov中間的字母「o」替換為數字「0」，代表著「從零重新思考政府的角色，也代表數位原生世代從0與1世界的視野。」零時政府的諧音「臨時政府」更表達出公民黑客對當下政治的不滿和改變的渴望。他們透過數位科技展開去中心化的行動，試圖讓政府更透明開放、讓政治更容易參與。

　　不像出現在電影裡的駭客總是藏身在螢幕後面，藉由高超的電腦技術非法侵入他人電腦，破壞系統並竊取機密信息，g0v黑客有時聚集在網路聊天室裡，有時現身在黑客松活動中。他們擁抱「開放」的理念，用程式碼「爬」下政府網站上的公開資料，並藉此打造以公民為核心的公民科技（civic tech）來監督政府並為人民賦權。他們以「資訊透明、開放成果、開放協作」為其行動準則，希望透過群眾草根的力量以及數位工具來參與公共事務。他們將「黑客」詮釋為「打造工具解決問題的人」，並藉此邀請鄉民們一同化身為黑客來「寫程式改造社會、拆政府原地重建」。黑客反抗權威的基因刻在g0v參與者的骨子裡。當他們透過數位科技展開去中心化的行動，試圖讓政府更透明開放、讓政治更容易參與時，他們的政治理念——開放——也成為己身社群的準則：g0v實踐著去中心化的社群，打造開放治理的「非組織」，他們沒有領導者，社群也沒有固著的疆界。參與者只要認同g0v的行動理念，都可以自由地參與和貢獻。在開源（open source）文化的基礎上，g0v發展出一套開放協作的黑客行動主義（hacktivism）。

　　g0v的座右銘——「不要問為什麼沒有人做這個，你就是『沒有人』」——具體地呈現了黑客行動主義的精神。g0v參與者nchild在向我解釋什麼是「沒有人」時，秀出一幅描繪坦克人的插畫，他指著坦克人說：「我們就像他一樣。我們就是沒有人。」坦克人是一九八九年中國六四天安門事件中的象徵性人物，他站在一排長長的坦克前面，阻止它們進入天安門廣場鎮壓抗議者。他的身影被現場記者拍攝下來，成為六四天安門事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照片。這張插畫重繪了那張經典照片。在插畫裡，坦克人手提兩個袋子站在坦克前方，好像他只是不經意地經過、便毅然決然挺身而出。插畫的左上角，有一個人正從現場逃離，他對著坦克人大喊：「WHAT ARE YOU DOING? NOBODY CAN STOP THEM!（你在幹什麼？沒有人能阻止他們！）」坦克人堅定地回答：「I AM NOBODY.（我就是沒有人。）」當nchild重述著「我就是沒有人」時，他的眼神閃礫著不可思議的光芒。

　　在我進行g0v田野的期間，nchild充滿堅定的神情始終在我腦海中迴盪。「沒有人」的口號傳達了黑客所奉持的行動主義與去中心化理念；但是當我與g0v參與者的互動愈來愈多，「沒有人」的形象便開始變為一個個明確「有人」的面孔，他們多彩繽紛，來回穿梭在不同領域之間行動。在「沒有人」與「有人」的辯證、交織與張力之下，g0v在臺灣開展出獨一無二的黑客行動主義，並且形塑嶄新的政治主體。（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