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自序
先是聲音,而後是畫面。
媽媽坐在一台機器前,她左手拿底片,右手在鍵盤上按啊按,此時會聽到啪嗒一聲,然後閃光,啪嗒,閃光,左手的底片就這樣一秒一下移動到右邊。接著是一條長長的照片,像河一樣從機器的尾巴吐出,然後喀嚓、喀嚓,變成一張張照片掉落。
這是我對洗照片最早的記憶。一九八六年,我九歲。我在媽媽上班的彩色沖印店,盯著那台機器吐出照片。才九歲的我還沒想到要問,機器裡面發生了什麼魔法,可以把底片的影像變成照片,但有著另一個疑惑。
店門口貼著「彩色快速沖印」「四十分鐘快速交件」的字樣。我覺得很奇怪,四十分鐘很久啊,是一堂課的時間,四十分鐘明明沒有很快,為什麼要叫做「快速」沖印?
讀高中時,爸媽終於開了自己的店,門口仍有著「快速沖印」四個大字。店開了十二年,最終不敵數位沖印,爸媽決定退休將店面頂讓出去。我看著快速沖印那四個字,第一次問了擺在心裡許久的疑問。
「四十分鐘有很快嗎?」
「喔,因為以前要花更久的時間啊。」
以前洗照片沒有門市,只有工廠,全台灣的底片都要寄到台北沖洗。爸爸說得很輕鬆,我卻有點聽不懂。從前沒有門市?底片全都寄到台北沖洗?那不就要好幾天?
「對啊,不急的坐火車,急的坐飛機,洗成照片再寄回來。」媽媽說。
爸爸繼續說,從前沒有快速沖印機,那時洗照片分成好幾台機器,沖洗底片的一台,打相片的一台,沖洗相紙的一台,烘乾的一台,再人工裁切。「每台機器都很大,一家公司有好幾個部門,上百人。」爸爸翻開相簿指著一張團照。我看著照片,找著爸爸媽媽,他們的臉在團照中變得很小,但仍舊能夠分辨。公司員工在大樓前合影,大大的字寫著「菱天大樓」。
突然意識到,我是他們用洗照片養大的,卻對他們的工作一無所知。
◎
有記憶以來,媽媽就在洗照片,她一直坐在沖印機前打相片。而爸爸是拍照、修片、設定沖印機、換相紙、換藥水補充藥水、跑外務收件送件。一家沖印店只要兩個人就能撐起來,我沒想過在三十年前,洗照片是以工廠的形式存在。在某件專業上,從年輕做到老,在日文中稱為職人。但若用職人來稱呼我媽,她可能會說,什麼職人不職人,有一份工作可以做到老,很好啊。媽媽從讀大學夜校時進入菱天打工,到自己開店,一做三十四年。她的手拿過多少支底片?打過多少張照片呢?彩色沖印的黃金期,一天至少可以沖一百支底片,一支底片三十六張,一天是三千六百張。這樣乘一乘加一加,媽媽的一生,說是打過上千萬張照片並不為過。
而爸爸是高工畢業,進菱天打工,後來成為手工沖洗組的組長。快速沖印機出現後,傳統大型沖印廠逐漸轉型成連鎖快速沖印店,他被派駐各家門市協助機器設定。曾因想自己創業,三進三出,也跟過堂哥去到多明尼加開店。我看著爸爸的一生,他不使用手機,不會用手機拍照,這個曾經一天拍五十組證件照的他,「啵!」一聲就能抓住最佳表情的他,當我拿著手機請他幫忙拍照,他總是說,「我是手機白癡」「不要不要」。
看著菱天大樓的團照,看著照片中的爸爸與媽媽,第一次,我對這張泛黃的照片有了好奇。我仔細端詳,第一排的中位,是個西裝筆挺的長輩。爸爸指著他說,這是爸爸的老闆,也是你的三叔公。
「你三叔公叫李鳴鵰,是個攝影家。」
爸爸的老闆就是我們的親戚?而且是個攝影家?等等,為什麼我們姓廖,三叔公姓李?
◎
「你的阿祖姓李,他給姓廖的『招』。阿祖生的第一個兒子要跟廖家姓廖,就是你阿公。第二個兒子跟你阿祖姓李。」爸爸說。
我一邊聽爸爸說,一邊 Google「李鳴鵰」:
「一九二二年出生於桃園縣大溪鎮的李鳴鵰,與鄧南光、張才是台灣攝影史中最為人稱道的光影先行者,三人以不同的寫實風格在四、五○年代獨領風騷,他們經常參與展覽與評審,提攜後進不遺餘力,被攝影界尊稱為『快門三劍客』。」
接著是一張名為〈牧羊童〉的照片,然後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老人。我盯著那張臉,覺得有點眼熟。
「我認得這個人耶,這個人買過書給我。」
◎
我見過李鳴鵰一面。
為什麼會在李鳴鵰家住一晚,我已經忘了,好像是祖母帶我們去。雖然不記得原因,但記得他家很大,獨棟的別墅。媽媽說怎麼可能,她怎麼都不知道?「你會不會記錯了?」媽媽說,我們很少跟親戚往來,「而且我們住高雄,三叔公住天母,你們是什麼時候去的?」我說我跟弟弟真的去過他家,「我還記得隔天他帶我們去書店,說要買書給我們。」
三叔公說,一個人可以挑兩本。我心想這個人好好喔。不知是否是日後的腦補,腦袋裡有著三叔公站在書架前彎著腰,推開眼鏡瀏覽書籍的畫面。我繞了書架一圈,挑了《野性的呼喚》。雖然想再挑一本,可是不好意思,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挑。最後,三叔公自己選了一本書給我,是賽珍珠的《大地》。至今我還記得那本書的封面,一個中年女子畫像的鉛筆素描。
問弟弟對這件事有印象嗎?他從書架取了本書:「我的是《拍案驚奇》。」
有弟弟的佐證,我確定這記憶不是杜撰。而當時還是國中生的我並不知道,眼前的三叔公是個攝影家,他對我來說就是個和藹可親的長輩。
「你三叔公很喜歡攝影,後來他叫你五叔公去日本學沖印技術。那台快速沖印機就是他們公司代理的。」爸爸說。
三叔公是因為喜歡攝影,所以跨足沖印業?可是印象中我的父系家族並不富有,三叔公是在什麼情況下接觸攝影?
我對這個只見過一次面,現已不在世的三叔公,起了興趣。
後記
跟小廖去暗房
學暗房,先學沖片。將底片捲入片圈,再將片圈放入沖片罐,注入藥水,搖晃。這動作不難,難的是得先學會摸黑,將長長的底片順利捲進片圈。
拉出底片頭,將邊角修成小圓弧,「右手按住底片,左手放;左手按住底片,右手放……」「你先用廢片練習,在有光的狀態下把底片捲入軌道,做到很熟練後,就閉上眼睛試試看,等一下可是要摸黑捲片。」傑生說。
傑生教我暗房,我看著他左手右手轉動,底片就乖乖的前進,一步一步進入片圈軌道,但我就沒那麼順利。我接過片圈和底片,先將底片推進片圈的齒溝,接著左手右手開始動作。我轉動片圈,發現底片沒有前進,或是前進了幾步後,又退回來。看起來很簡單的動作與原理,為何我做不出來?我試著用腦袋理解,要如何讓底片順著走進軌道?可是我越想去理解,就越不知道手該怎麼動。我無法前進,覺得自己的手很笨。
無法讓底片順利捲進片圈,我發現自己在冷氣房裡冒汗。我一邊轉動片圈一邊想,那阿美呢?阿美第一次上片圈是什麼樣子?阿美的手比我還笨,身體的協調感差,個性比我更容易緊張,她學會上片圈是不是花很多時間?後來又想,阿美做的是自動機放,說不定沒有捲過片圈?捲片圈應該是做手工的小廖在做的事。試了兩三次都沒有抓到訣竅。傑生試著指出我的錯誤。儘管如此,我還是沒能順利前進。我意識到自己太緊張,太想用腦袋去理解。我應該放棄用腦袋想,用手去感覺。我的手照著傑生的手做,回想他手指的動作,就那樣模仿。很神奇,手指動起來了,底片也順利地往前走了,手指突然明白該怎麼左右左右。像騎腳踏車,不是腦袋明白,是身體明白。
終於順利將廢片捲進片圈。重複了四次之後,傑生問OK了嗎?等一下就要關燈正式來了喔。再讓我試一次,我說。
◎
沖片後是放相。黑白放大機的操作,如何決定放大尺寸、調整焦距、做試片,傑生從頭教我。藥水調配比例、顯影、定影的時間。當我看見影像漸漸浮出,有種魔法的感覺,真是百看不厭。但真的嗎?如果真的看了一百次,我還會這麼覺得嗎?
之後,我又學了彩色暗房。
「黑白顯影像魔法,彩色顯影像魔術。」我都跟朋友這麼形容。
電影很喜歡拍黑白暗房的顯影過程,黑白可以有安全燈,有紅紅的光,你可以看見影像如何顯影,畫面像魔法般浮出,一秒、兩秒,三秒,漸漸清晰。而彩色顯影不能有光,在全黑的情況下,根本不知道那是怎麼變的,只知道空的相紙進去,隨著讀秒,然後燈亮,不是黑掉就是完成,記憶中的影像瞬間映在相紙上,看不見那是怎麼變的,就出現了。
建翰教我彩色暗房。他貼了螢光貼紙在等會要摸黑操作的設備上,小小的螢光貼紙彷彿星星的光,告訴我方位―這顆星星是放大機,那顆星星是曝光按鈕,這顆星星的位置是顯影,那顆是定影。我調整鏡頭光圈、對焦、設定曝光秒數,全都摸黑進行。相紙擺在右邊,摸黑取出相紙,置於格版,曝光一點五秒。戴上手套,找到顯影的星星,將相紙滑進沖紙罐,水溫溫的,一秒、兩秒、三秒,我聽著暗房中不間斷的節拍器讀秒,答答答答,答答答答。整個下午到晚上,暗房迴繞著答答答答,像是一直存在的心跳聲,不去注意不會聽到。顯影四十秒,定影三分鐘,安定,過水,開燈。啪,一年前在黃昏下拍的貓咪,映在相紙上。
原來這就是一張照片的誕生。我終於能想像小廖的暗房。
◎
稍稍熟悉暗房工作,我問小廖要不要跟我去暗房。小廖問做什麼?「看你會不會想起一些沒跟我說過的事啊。」小廖說好啊,「反正老爸也沒事。」去暗房的那天,才意識到這是我跟小廖第一次小旅行。除了小時候搭夜車從高雄去台北,我跟小廖沒有一起去過台灣其他的縣市。想來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卻又稀鬆平常。
搭高捷到高雄車站,橘線轉紅線。小廖極少搭捷運,一邊等車,我一邊說明如何轉乘。小廖說,要是你媽自己搭就不行了,她沒方向感。「而且她會暈車。」我說。以為阿美退休後或許有一同出遊的機會,可阿美會暈車,坐火車暈,搭公車也暈。我們聊起阿美,小廖說你媽這個身體,從年輕就不好,「現在還重聽。」這個重聽,不是因為年紀衰老。忘了是哪一年,阿美接受聽力測驗,聽器受損至傷殘等級,「你媽的耳朵,就是每天打相片打到壞掉。店裡那麼小,每天兩台機器在那邊轉,打相片又打那麼久,每天在那邊嗡嗡嗡。」
我跟小廖坐在候車椅上,突然想起好久沒跟小廖一起拍照了,明明小廖從前是洗照片的,但我成年後與小廖的合照卻少之又少。「我們來拍照。」我對小廖說,接著拿起手機,朝小廖按了快門。「快門」之於手機只是一個與快門同義的功能,卻不是真正的機械快門,儘管如此手機還是配有快門音,模仿快門簾打開關起的聲音,彷彿有那麼一聲喀嚓才是拍照。
在鏡頭前小廖自然的比YA。如果是阿美,阿美會說不要,老了又不好看,有什麼好拍。我拿起手機跟小廖自拍,螢幕上出現我跟小廖的臉。手機自拍,簡單到不需了解攝影原理,只要知道手按哪裡就可以了,而現在,小廖跟著我去台南的暗房,重溫四十年前沒有數位沒有手機,照片不洗出來就看不到影像的年代,那手工藝的魔幻過程。
我問小廖記得哪些器材。「那是黑白放大機嘛,這是彩色放大機。」「那是小的沖片罐,這樣搖搖搖!」你以前有用過這種嗎?「沒有,我們以前是沖一整桶的。這種小的,沒有。」小廖一邊說,一邊做出手提桶子上下搖晃的動作。彩色手工沖印的重點,是要將藥水加溫。我搬出擱在牆邊的淺水槽、裝藥水的罐子、電湯匙、循環馬達、溫控器。設置好後,小廖問我怎麼確定顯影溫度。「溫控器上會顯示啊,我設定三十二度。」我說。
「可是這個三十二度應該是外面水槽的溫度吧?」小廖又問。「這是隔水加熱,外面到了三十二度,罐子裡的藥水應該也會升到三十二度。」我說。
「你怎麼確定現在裡面的溫度也是三十二度?」小廖又補問。他這一問,我才意識到外面的水三十二度,不代表罐子裡的藥水一定就是三十二度。「那你們以前怎麼確定?」我問。「用溫度計量一下藥水啊!」
小廖說。小廖比我想像的更要求精準。
接著是放大機設定。小廖看著那台彩色放大機說,好多灰塵。「這台很少人用。」我說。「要清一下啊!」小廖動手想清。
我拿出要放的底片,小廖問我是用正面還是背面?他這一問我才想起困擾我的問題,我每次都是看了放大後的影像才能確認是正的還是左右顛倒。「亮的那面放出來是正的,霧的那面放出來是反的。」對耶,底片一面是亮,一面是霧,但我不曉得它們的關係。我照小廖的話去做,影像打下來果然是正的。
「帶老爸來還是有用的吧!」小廖說。
接著先做試片,要對焦,但對焦器一直有點看不清楚。「你們還要用對焦器喔?我們以前光打下來,一看就清清楚楚。」我說也可以大概看清楚啦,但用對焦器會更準。「但你們這樣會很慢。」小廖說。
我開始做試片,曝光一秒最剛好,但有點偏綠。
這時小廖給了調整濾鏡數值的建議,同時畫圖說明色料三原色與色光三原色。這圖我懂,但小廖的應用方式比起我從前自己看書,更淺顯易懂。
「從前我們做試片,是一個改色員,對六個放相員。」改色員把要放大的底片攤在燈箱上,快速判斷曝光秒數與濾鏡數值,寫在一張表格上,交給放相員去打。「做完第一次試片後,OK就直接放大,不OK就再改一次數值。」小廖說,厲害的改色員經常是一次OK,最多兩到三次。
而小廖他們從前做試條,不像我這樣把一張相紙裁剪成一條一條,一張一張底片在那邊試。「我們有一個叫做試片夾的東西,那是一個鐵框,分成十二個格子,可以同時做十二張底片試片。」同樣都是手工暗房,商業模式是如此分工並講求效率。
我想起小廖年輕時有張照片,他拿著一支鉛筆,坐在桌前,桌上有張紙,他說那是在改色,我看不懂,覺得莫名其妙,現在終於明白。果然帶小廖來到暗房,他又說出我不知道的事。
現在,我跟小廖在暗房,面對著第二次試片,討論接下來濾片數值與曝光秒數。小廖有點興奮,拚命給建議,「你就C40、Y40,曝光四秒。」我心想這樣太多了,但還是先照小廖說的來打。打出來果然太多。「啊,我判斷錯誤。」小廖很阿莎力的承認。
「其實我覺得不用加Y耶,因為那張照片不是太綠,而是有點偏靛藍,可能加C就夠了,曝光秒數兩秒。」
我跟小廖在暗房,看著水槽裡的照片討論。節拍器答答答答,時間在走。
◎
原本想著今天一定要在暗房幫老爸拍照,結果只錄了四十五秒的影像。我不會再說為什麼從前暗房都沒有照片記錄過程了。一進暗房開始動作,時間開始流,眼睛和手專注在眼前的底片與影像,記錄現場的心思就不曉得跑哪去了。還好一開始,我錄了四十五秒。
看著影片中的小廖,我發現他的側臉微微戽斗;不說話時緊抿嘴唇的下巴,會超過鼻尖。這側臉既陌生又熟悉,陌生是因為從前沒發現過;熟悉是因為,小廖緊抿嘴巴時的下巴線條,跟李鳴鵰一樣。
若不是錄影捕捉了小廖的臉,只憑回想,我不會注意到他的側臉線條。拍的當下我拿持著手機跟著小廖走,眼睛看不見畫面中的細節,許多細節都是事後,看著重現畫面才會出現。相片這種東西,也是。
我曾在拍攝李鳴鵰的影片中,見過幾張他晚年的側臉鏡頭,現在,小廖的臉與李鳴鵰的臉重疊在一起,我不得不驚訝血緣的連結力。李鳴鵰的臉,也疊在我幾個伯伯臉上,不只是臉,那抿嘴唇的方式,他們竟然有如此相似的表情。
我回顧小廖的一生,想著自己與小廖極不相像,而此時我在小廖的臉上,看見了自己的臉。
推薦序
攝影如此庶民,故事不必偉大
陳佳琦
回想起來,認識廖瞇已經是五年前,編輯昀臻將我們約在一起。《滌這個不正常的人》剛出版不久,當時對這本書,找不到修辭,找不到文學批評的方法予以名狀。裡面並存疏離的觀察與冷,以及細到不能再細的親情與熱,讓我很訝異,怎有一本書如此寫親人、寫狀態。
廖瞇說,台灣前輩攝影家李鳴鵰是她的三叔公。我很開心。台灣攝影史長期缺乏田野調查與史料挖掘,若有攝影家後代願意追索,再好不過。畢竟我們這些研究者只是路人,仰賴緣分,查不下去半途而廢皆是日常,老想挖人族譜,自身一無所知,硬碟塞滿各種沒下文的干卿底事他人事。
一開始,廖瞇的確想以李鳴鵰為主角,有時晚輩對先人成就所知比研究者少,很正常。最初我回覆廖瞇的各種詢問、介紹可聯繫的史料前輩、描述五○、六○年代的時代氛圍、攝影環境,以及李鳴鵰的歷史定位,當然也包括自己的想像或臆測。譬如,能在戰後初期創辦《台灣影藝月刊》、引進知名的三菱月光相紙,我老早想過李的事業一定做很大,他的所謂「風格」可能也與試驗相紙有關。但這些皆無史冊記載,傳統評述都把焦點放於李鳴鵰的攝影作者身分上,談他照片中的光影表現、談他為攝影學會的付出,卻很少看到攝影家在產業面或社會性的一面。還好廖瞇挖下去,透過父母的人生、透過家族長輩的口中,總算讓我們得以窺見、想像一下李鳴鵰的事業規模。
五年間,不是沒有懷疑過此書能否完成。畢竟此路多艱,調查做了也可能寫不出什麼,或最終只好用想像腦補空缺。但廖瞇不是要走虛構的路線。猶記得她形容自己寫《滌》時,自述方法有點像在拍紀錄片,只能走下去,不到最後可能都不知道會寫到哪裡。我佩服拍紀錄片的人,拍片需要很強的執拗,她的自覺,使我的相信大於懷疑。
她最初也問我找暗房師傅,心想「真假?你是不用這麼認真,但我欣賞你的態度。」漸漸,我有感於她的「想要知道」超過我的預期,想知道很多很多跟攝影有關的事,我常想「你又不是要做學術,真的要這麼栽進『攝影』裡嗎?」但我也看得出來,廖瞇的「想知道」不是那種只為了完成一場有目的的書寫、而快速畫出一個「知道的邊際」的那種「想知道」而已,她的「想知道」十分厚工(kāu-kang)、不帶投機,充滿對未知的好奇。因此看她東西南北跑、四處追索,我確信她一定能忠實處理好口述和訪調,可如此一來,卻更預感她將寫得很辛苦。
第三年,我收到一個版本,一篇夾雜著後設視角與調查細節的真實敘事。那是廖瞇花了很長時間探索的攝影之無史、無線索地帶之後的成果,比較接近一份調查報告。我們通了近一小時電話。感謝廖瞇,她完全接受我的直言,如此固執且有毅力,沒有被我的實話擊敗。也因為這樣,手上的這本書,讓我完全能夠想像後來一年多的時間裡,她經歷了一場何其困難的大規模改寫。欣喜的是,廖瞇最終捨下難以建構的英雄敘事,讓家族的攝影巨人三叔公不是主角,而是重要的引子,牽引出的是一段庶民小廖與阿美揮汗奔忙的賺錢養家人生,也讓我們看見消逝的影像產業時代。
長長兜了一圈,廖瞇找回了自己的血與骨,自己所擅長的敘事語調。
年過四十的人應該還有印象,一九八○年代之後大街小巷開起一家家彩色快速沖印店,到了九○年代中期算是高峰,拚速度比吸睛,沖印店櫥窗裡常見一台大大機器,不斷吐出長長一串的彩色照片,觀光旅行、家庭紀念、普通歡笑……,延伸到機器另一端,照片一張一張裁斷。「要洗什麼尺寸?三乘五?四乘六?」老闆會問,然後叫你四十分鐘後就可以來取,連一集八點檔連續劇都還沒看完就好了,沖洗一卷大概一百多塊,老闆會給你個紙袋,裡面裝有三十六張底片袋跟一疊彩色照片,再附上一本小相本,自己回去裝,封面印有店名和品牌系統:柯達、富士、柯尼卡……
媒介變化如此迅速。數位時代來臨後,快沖店漸次退場。機器報廢更替,底片換成記憶卡,手工修片代以電腦軟體,沖印變成列印。科技帶來技術與產業,帶來生計;但是也能奪走技術與產業,拋下失去市場的人。不論寫真館、照相館、婚紗攝影還是快速沖印,照相沖印產業經歷了千變萬化,但在漫長的上一個世紀裡,這一行終究是一個頗能賺錢的行業。可如今,這個產業幾乎消失無幾,或轉換為工作室型態。
小廖與阿美不是攝影師,他們只處理技術端,與產業緊密結合、一同起落,這也是他們看似不重要卻又重要的地方。這是一段家族故事,也是一段時代故事。若說起家族書寫與工業,也許還能想到近十來年如吳億偉《努力工作》、鄭順聰《家工廠》等散文或小說。但是《小廖與阿美的沖印歲月,還有攝影家三叔公》在看似沒有太多文學技巧的平凡中,卻比起小說或歷史書寫導入了更多層次的產業變貌,廖瞇混合自身與親人的記憶,為史料太少的攝影往事注入一股鮮活的能量,那也是小廖與阿美的能量。
《小廖與阿美的沖印歲月,還有攝影家三叔公》可以當成攝影逸史來讀,也可以當成家族書寫來看。攝影在這時代,由於被美術館所接納之故,常常被想像得偉大了。但其實攝影是如此庶民、如此凡俗,大多數的人使用它只是為了記錄生活,沒有什麼特別。書寫攝影更沒有特定的方法,比起偉人傳說,也許需要更多的常民歷史。就像這場因為李鳴鵰而開啟的追索,讀著讀著,最終觸動人心的,還是小廖與阿美的顛仆闖蕩、日常瑣碎。
廖瞇的筆法使人感知,而非解釋意義。事實上,按照歷史學者海登・懷特(Hayden White)賦予的觀點,就是像我這樣的歷史研究者,並不擁有如何講述過去的專屬權。人人都可以是自己的歷史學家。就像作者經由「我是他們用洗照片養大的,卻對他們的工作一無所知」的一番頓悟,從無知到有知,舉重若輕地補充了知識學者所無法呈現的「歷史」。
陳佳琦,嘉義市立美術館館長,攝影及影像史研究者,國立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研究興趣包含攝影史、紀錄片、台灣文學與視覺文化。曾參與多項展覽及攝影史研究計畫,亦曾任二○一六至二○二四年間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初選評審。著有《臺灣攝影家——黃伯驥》(二○一七)、《許淵富》(二○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