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吠》後記
「口吃是我們為了想避免口吃所做的一切努力。」——語言病理學家及口吃者查爾斯.凡.賴波(Charles Van Riper, 1905-1994)
我二十一歲左右日子有了一些變化,遂開始寫千字上下的短篇小說,旨在發洩及消遣。隨後漸漸發現「描述」一事本身有其趣味。
這本書原收錄的十三篇小說皆完成於一九九九年到二○○四年間。這幾篇小說寫成通常是先選擇幾個具像的事件或影像,然後再選擇方式及口吻來創作。寫完後我會重複閱讀幾遍,從自己小說裡讀出什麼來的過程幫忙我句讀一些看見的生活。
偶爾我將小說拿給朋友,換來一些可愛的抒發,其中我最害怕的莫過於問題:「這篇小說想要說的是不是⋯⋯」情況是,寫一篇小說的過程讓我覺得曖昧,有時視當下的舉止為精巧細微的暗示(也許只是一聲嘆息),並依此決定下一個動作下一句話。每一個標點成一個招架,小說常常走進我意想不到的處境裡。猶豫還不只如此,一來寫這幾篇小說多半始於欲描述一些事物(並非一則小說沒有其「想要說的」——誠如看法無所謂「全然客觀並絕對中立」),二是我不知道問者願不願意保有這樣的開放性:肇因我寫讀小說的方法順序,他將得到的回答(如果我忍不住參與了討論)有可能是種讀者意見,而非全知色彩濃厚的作者意見。
除了「描述」一事本身有趣味外,語言作為寫作者觀察媒介與觀察對象,前者予我極大的自由,後者令我著迷——尤其是口語。舉個例說:仔細一聽人間對話其實干擾斷裂,非關口才我們都像個不自知的結巴者。語言學花了好長一段傳統在研究虛構的完整的合文法的句子,一直到近代我們才對每天真正從人嘴裡吐出的對話感興趣,赫然發現破碎為本質。由是小說對話或敘事若欲成口語的再擬,很可能從第一個流暢的句子開始便脫離現實。我們可以把這件事看作一個隱喻:為什麼一個流暢的句子會如此誘人?
我小說讀得有限,幾篇印象深刻的小說讓我了解小說家的幽默、敦厚、狡猾與老練可以超越小說調性,寫小說能讓人不覺說教,不覺自我表現(當然實情只有小說家自己知道)卻又讓人有所感動。透過他們的眼睛我明白小說家總得讓他看高興寫什麼寫什麼,東西才能真懇,然而「到底看到什麼才會高興寫?」變成最惱人的問題,要如何不討厭自己的作品,便是這樣一路走來。
新版之後
《不吠》初版印於二〇〇五年三月。今日重新出版,文句無更動,唯小說排序編輯小有調整。成書有兩處改變:一是將小說裡的台語修訂為臺灣台語常用字,並在我認為需要的地方標注對應的華語譯文。二是新增小說〈我們流汗〉,這篇小說寫於二〇〇一年,與書裡收錄短篇屬同一時期(一九九九—二〇〇四)作品。
謝謝自轉星球社長俊隆、編輯彥如與美術設計佳璘,能與強大團隊合作是我的幸運。謝謝這本書的初版編輯,詩人林婉瑜在起點的信任。
永遠謝謝我的家人與朋友。
《小碎肉末》後記
我大學時翻閱愛德華.哈波(Edward Hopper, 1882-1967)的畫冊,第一次見到「chop suey」一詞。在他一九二九年的同名畫作裡,一張靠窗的兩人餐桌,臉似涼粉白糕綴櫻桃的女士面對一個穿著茄色外套的女性背影,彷彿專心聽對方說話。光線從挑高的玻璃窗踏入,慘白桌巾上一管小陶壺,餐館外牆突出的大型直立霓虹招牌,給窗框截出了「suey」的部分。我查了牛津英語詞典,chop suey──音譯「雜碎」,以肉、豆芽、筍片與洋蔥混炒而成的中國菜。
當時我在台灣過了二十一年,從沒聽過「雜碎」;接著到美國過了九年,還是沒見過「雜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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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op suey」這道菜原是十九世紀末西方人的創造,據聞二十世紀初美國東西岸大城市「雜碎館」林立,光紐約就有數百間,後「雜碎」才傳回說華語的人嘴裡,附上翻譯與解釋(「然其所謂雜碎者,烹飪殊劣,中國人從無就食者。」──梁啟超《新大陸遊記》,一九〇三)。輾轉百年,美國的雜碎館被各式中餐館取代,今日菜單上有「豬/雞/牛/豆腐(任選一)炒蔬菜」,沒有「雜碎」。
若詞典是小說,「chop suey雜碎」便是不折不扣的悲劇人物。一個唸起來那樣粗野可親的名字(「雜碎」),對上一盤想像起來那麼不講究卻又那麼可能出現在我家餐桌上的菜餚(炒肉、豆芽、筍片與洋蔥),尷尬繞了大半圈下來兩頭不靠岸,最後只得沉入哈波的油畫,錢德勒的小說,和需要方便文化符號的西方電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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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五年到二〇〇六年我寫下《小碎肉末》一書裡的十個短篇,同一段時間內也重讀、修改與重寫這些作品,完稿後因出版問題而擱下,到了今年(二〇〇八)我又重讀這些小說,在其中一篇檔案的尾巴,讀到當時另寫的一段文字:
我盯著一個娃娃屋瞧,路過的人以為我探頭探腦為的是那些可以放在手心裡的小椅子,小電扇與小馬桶。我試著告訴他們:不,讓我著迷的是那個椅子與電扇之間形成的走道,洗手檯底的凹處,馬桶水箱下方靠牆的空間⋯⋯但我用手指啊指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那些地方,那些罅隙,只有在東西擺對位置的時候才會出現;只有在灰姑娘一天的苦難結束,躲進去哭泣的時候,才會發亮;只有在不問灰姑娘家裡怎麼可能出現抽水馬桶時,才會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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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娃娃屋的譬喻對寫作,在《小碎肉末》出版前夕看來仍算合用,特別是短篇小說。寫作者堆起一段小世界,語言作為一種接受與反應,在在承載著人最細微的算計、自忖、反叛與和解,儘管用手去指即變了形狀,能圖的總還有不說的默契,更貪心點──也許一扇能截出「碎」字的窗框。
新版之後
《小碎肉末》初版印於二〇〇八年六月。今日重新出版,文句無更動,唯小說排序編輯有所調整。成書有兩處改變:一是將小說裡的台語修訂為臺灣台語常用字,並在我認為需要的地方標注對應的華語譯文。二是新增小說〈吞一顆硬糖〉,這篇小說寫於二〇〇六年,與書裡收錄短篇屬同一時期(二〇〇五—二〇〇六)作品。
謝謝自轉星球社長俊隆、編輯彥如與美術設計佳璘,能與強大團隊合作是我的幸運。謝謝這本書的初版編輯,洪範書店的葉雲平,你的品味是我的明燈,無論小說或酒。
永遠謝謝我的家人與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