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誰是「新二代」?
我在大學悟出了一個身分認同的答案,也是一個哲學吧!我覺得人和身分認同加在一起就像一杯水溶液,那我們人就是水,不同的族群的身分認同就是不同的溶質,其實我可以是百分之百的臺灣人,加了很多食鹽飽和了,但我還可以繼續溶解別的溶質,可能還可以再加糖。這個飽和的食鹽就是我臺灣人的身分認同,那現在我再慢慢加入我的越南人的身分認同,這是可以同時存在的。我臺灣人的身分,不會因為越南人的這個族群而要消減掉,對,這是我最近領悟出來的。我是百分之百的臺灣人,然後我可能是百分之五十的越南人,兩個是互不影響的獨立的事件。
戴著黑框眼鏡的健宏,是主修英語的大三學生,出生於一九九九年,母親是來自越南的婚姻移民。母親從小跟他講越南文,雖然小時候的他很抗拒。在新南向政策的鼓勵下,他開始擁抱自己的越南背景,訪談時他以水溶液、食鹽、糖為比方,生動地描述不同族群文化在他身上並存、共融,並強調越南認同和臺灣認同是不互斥的文化身分,或用他的話來說,是兩個「獨立事件」。另一位新二代也用類似比喻描述兩者的關係:「它們的存在不像是一個圓餅圖,不是誰多了、另一個就會變少,它們獨立地存在,不是互相侵蝕、互相排擠。」
不過,當我們進一步追問健宏為什麼要強調自己是「百分之百的臺灣人」時,他頭低了下來,聲調中的信心轉為略帶挫折感的低語:「因為他們會認為你媽媽是越南人,所以你可能不瞭解我們臺灣,你可能不是臺灣人,他們就會排斥你……」關心社會議題的他,感受到同儕對移民子女國族認同的質疑,從而強調自己對「我們臺灣」的文化知識和認同感絕不遜於非移民子女:「我其實我可能還比那些同學,還比他們還更瞭解臺灣的文化,要比誰比較活得像臺灣人,我可能還會贏他們;要比活得像越南人,他當然也會輸我。所以我兩個層面都贏,為什麼把我排除在外面呢?」
社會排斥的一體兩面,除了「不夠臺灣人」,還有「太過越南人」。在高中的時候,有同學開玩笑叫他「越南仔」(臺語),同學們尤其愛用這個貶抑語,嘲笑公車上香水味濃厚、說話大聲的越南外勞。儘管在新南向政策光芒的投射下,他們似乎成為「閃閃發亮的新二代」,健宏仍然記得成長歷程中此身分連結的汙名與陰影:「我曾經質疑過我的身分是不是真的很不好啊、質疑自己跟臺灣人比起來,越南人是不是真的很糟糕啊?」他咬了咬嘴唇,接著說:「但是我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說過我要把它拋棄掉,這是我生來就擁有的,我要拋棄也無法拋棄,我因為媽媽就是那邊來的,我不能把她之前的經歷都洗掉,我自己的經歷也沒辦法洗掉。」
比健宏小一歲的小玫,訪談時是政治系的大二學生,母親來自中國貴州。兩岸通婚的家庭背景,也為小玫的成長過程帶來許多不愉快。她小學時字寫得不太好看,當時的代課老師碰到小玫母親時,脫口就問:「為什麼小玫的字寫得不好看?是不是因為媽媽是中國人的關係?還是中國那邊有什麼特別的基因啊?」小玫媽媽很生氣,馬上去跟班導投訴這位代課老師。寒暑假時回去貴州探望外公外婆,她喜孜孜地帶回零食伴手禮跟中學同學分享,有些同學拒絕,甚至回說:「中國沒有人權啊,我才不要吃那裡的東西。」
小玫的母親目前多數時間都住在貴州家鄉,因為她在臺灣居住期間經常感到社交孤立、也被夫家親戚排斥。小玫回憶在成長過程中媽媽曾試著跟她說貴州方言,但她現在大部分都已經忘記了,對此感到懊惱。不過因爲她持續回去拜訪在貴州的母親跟外婆,讓她對中國的政治與社會有更多的理解,也意識到兩岸在生活方式與價值上的明顯差異。她曾在社交媒體上發過一篇短文,主張將中國方言視為一門外語、把臺灣身分和中國身分視為「雙重國籍」。這篇文章引起許多不友善留言,尤其是路過網友的攻擊。在訪談中,她帶著無奈口氣描述自己整合兩地認同的困難:
就是會發現說自己並不屬於、不能完全地屬於任何一個地方,然後中國跟臺灣真的是分離的兩個個體。所以既然中國和臺灣是兩個分離的個體,我應該就有權利說:我是中國人,我也是臺灣人?就比如說我是臺灣中國二代,那我到底能不能在臺灣社會這樣說,或者說把一些中國的價值觀或是文化帶進來?還是人們會說我在進行所謂的「滲透」?
儘管新南向政策鼓勵東南亞新移民子女認同雙文化身分,作為相輔相成的「水溶液」,但兩岸婚姻子女感覺被排除在這些多元文化計畫之外,如一名母親來自中國的二代略帶不平地說:「我們(的背景)沒有用,沒有語言或外交價值。」當臺灣中國二代年輕人試圖主張他們的中國背景具有「多元文化」的正當性,如小玫試圖以「一邊一國」的方式定義雙文化認同時,並不容易得到臺灣社會支持。在中國持續以軍事演習、武力恫嚇及認知作戰威脅臺灣之際,中國新移民及其子女甚至遭質疑是「滲透」或「統戰」的媒介。
全臺灣約有五十萬名像健宏、小玫這樣的跨國婚姻子女,本書的許多受訪者出生於本世紀初,臺灣婚姻移民的高峰期。二〇〇三年出版的《天下雜誌》,以「新移民潮、臺灣變貌」為標題,探討臺灣捲入全球化的「人口大遷移潮流」。當年的「外籍配偶」與「大陸配偶」(後改稱「新移民」或「新住民」)的人數來到高點,全年結婚的伴侶中,有近三成與外國人通婚;每一百個臺灣出生的嬰兒中,就有近十四名的母親是新移民。彼時,臺灣政府與社會叫這些孩子「新臺灣之子」,媒體報導與官方論述透露著對臺灣人口臉譜變化的不安。當時封面上膚色略微黝黑的嬰孩,如今已屆成年,現在他們被叫作「新二代」。隨著臺灣政府大力推動新南向政策,轉為重視東南亞的語言文化與移民連結,具備雙族裔身分的新二代,被視為有助國家經濟發展與外交的「新南向尖兵」。然而,有關「新二代」的討論卻經常忽略了人數將近一半的兩岸通婚子女。
本書的研究對象是跨國婚姻子女,或官方所稱的「新住民子女」或「新二代」。這些範疇理論上應包含所有父母雙方或一方為外國人的子女,但官方的定義只包含外國人與臺灣公民通婚的子女(本書如何稱呼新二代,請見卷首說明)。根據二〇二五年五月的官方統計,有超過六十萬婚姻移民定居臺灣,其中六成來自中國大陸,三成來自東南亞。內政部自一九九八年開始統計外籍母親的新生兒人數,累計至二〇二四年底有將近四十五萬人,加上一九九八年前出生者,實際總數推估超過五十萬。(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