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序
一本絕版又絕跡的老書,一條曲折又延伸的大路
──《大路》(十週年全新修訂版)自序
面對一本十年前的老書,我自然免不了首先要感慨時光的流逝。時光過得如此飛快,整整十年,已經倏忽被拋諸腦後交給往昔記憶,就像手中捧閱的一本書,不經意間就往前翻了一頁。但假若人生果真如書,而把十年光陰濃縮於一頁,應該足夠呈現出令人回味甚至愕然的變化。實際情況也確是如此,十年間,這本書走過了自己獨特而曲折的歷程,而和它有關的一些人和事,也在或悄然或顯著地發生改變。
二○一四年九月,《大路》在臺灣八旗文化出版,儘管當時我已涉足紀錄片領域多年,有過長長短短好幾部影像作品,但它是我的第一部正式出版的文字作品。在憑藉影像呈現真實世界的同時,我第一次有意識跨越邊界,轉換媒材和形式,用長篇文字呈現我置身其中的那個紛繁世界,並藉之表達自我。承蒙臺灣讀者和業內人士關愛,《大路》出版後陸續收獲一些好評和反響,也有幸獲得了幾個獎項,第一刷很快售罄。後來,在經過數次再刷並銷售後,出版社和通路均無庫存,變成絕版。對於一位剛出版首作的「寫作素人」來說,這些都是難得的鼓勵。
二○一五年十一月,經中國知名出版品牌「理想國」編輯,簡體版《大路》在其所屬的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問世。相比於繁體版,簡體版的副標題換成相對中性的「高速中國裡的工地紀事」,且刪除正文中不少「敏感」表述。即使是一個被審查後的「潔版」,它於我也意義重大。因為之前,我所有紀錄片都是脫離審查體制的獨立作品,在由國家權力嚴控電影生產和流通的中國,它們都是叛逆的法外之徒,只能潛藏於地下,偷偷流傳,因而受眾和影響均為有限。而待《大路》公開出版,我的作品才算第一次擁有合法身分,從而浮出地面,呈現於公眾視野。因而,無論在受眾還是媒體層面,它都遠比我的紀錄片作品獲得更為廣泛的關注和討論,也獲頒幾個專業獎項。首刷一萬冊很快被訂購一空。
然而,在簡體版《大路》出版僅兩個月後,正當準備二刷之時,戲劇性的一幕發生:它被「下架」了。「下架」一詞,是龐大的新時代中國特色詞彙庫中的一員,也是黨的審查體系的又一偉大創舉。和「技術原因」往往指向「禁片」一樣,(注1)被「下架」意謂著:這是一本「禁書」。就這樣,我的書被禁,成了新時代中國禁書潮中又一個犧牲品。不僅不能再刷,一夜之間,從所有銷售平臺──無論線上還是線下──消失無蹤,落得「白茫茫一片真乾淨」。據外媒報導,對《大路》的下架指令來自中國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但眾所周知,中國的書報電影審查體系具有很大的主觀隨意性和模糊曖昧度,並無法可依,甚至無跡可尋,往往依附於權力意志和長官意志,體現出暗箱操作的特徵,不會對民眾「公務透明」。所以,和眾多悄悄消失的禁書、禁片一樣,背後的原因一時眾說紛紜,撲朔迷離。(注2)
無論實際情況如何,一斑皆可窺豹,這是當時愈發嚴苛的言論環境之顯現。不光禁書,在我涉足的另一領域──獨立電影面臨的局面更為嚴峻。從新領導人上臺的二○一二年始,原有的中國三大獨立電影節(展)相繼被關停,零散的民間放映也頻遭干擾。無論創作還是放映,都經歷了寒冬。二○一七年,獨立電影更是遭逢雪上加霜:《中華人民共和國電影產業促進法》出臺,從法理上對獨立電影形成全方面扼制。自此,沒有獲得官方拍攝許可和公映許可的獨立電影,無論在製作、放映、傳播,以及參加電影節(展)等環節上,都已變成「非法」。在中國,我的紀錄電影幾乎沒有傳播空間,在拍攝上也愈發舉步維艱,面臨比以往更大的困難甚至風險。如果說,早些年我們這些獨立影人尚能在夾縫中生存,那麼時至當今,這最後的一絲夾縫也眼看要被徹底堵塞。
《大路》被禁後的這十年,可說是中國本就難得的自由空間在逐漸萎縮的十年。無論作為這片土地上的一位獨立創作者,還是這個國家的一位普通國民,我都能深刻感受到這點。某些當初選擇從事獨立電影時抱持的理想,也不得不面臨幻滅。起先,我還時不時談起紀錄片創作者應該肩負的責任和良知;後來,一般情況下我只會說創作是表達欲使然,是胸口的一息尚存;再後來,我常常變得沉默;最後,我被迫從國內的社群媒體上徹底消失,也不再參加現實中的任何公共活動。
在不解決問題、卻喜歡解決「問題揭示者」的這片魔幻的土地上,我想,有人樂於看到這個局面:和一本禁書同時消失的,還有它的作者。何況,我還是一個死不悔改的「雙禁」(禁片加禁書)作者,不願妥協,更不願投降,那麼,擁有這樣的命運也不屬意外。在經歷最初的驚訝、失落和不平後,我很快坦然面對我的作品以及自身的命運。記得在《大路》被禁後,有讀者拿著這本新鮮出爐的禁書來給我簽名,我在書上寫了一句題贈語:有禁書的時代,是時代的恥辱,卻是禁書的榮耀。沒錯,至今,我仍覺得《大路》所獲得的最榮耀的獎項,不是「臺北國際書展大獎」,不是「開卷好書獎」,也不是「新浪中國年度十大好書獎」和「書店文學獎」,而正是這個沉甸甸的「天朝禁書獎」──我視之為對我的加冕,就像我歷來視人生的所有經歷包括苦難都自有其價值和意義。
不光是禁書作者,出版禁書的出版方也未能幸免遭受鐵拳。幾乎與簡體版《大路》被「下架」同時,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社長何林夏先生被帶走接受調查,後來以「貪汙罪」罪名被判處十年有期徒刑。外界普遍認為,他被捕的真正原因是出版了包含《大路》在內的一系列敏感書籍,惹惱了黨。廣西師大出版社總編輯、「理想國」掌門人劉瑞琳女士也因為出版《大路》等禁書而受到處分,被免去相關職務,做出深刻檢討。而《大路》的責任編輯C先生,因此被吊銷編輯資格,終生禁止再進入出版行業。
極權之手比想像的伸得更長。當初出版繁體版《大路》的臺灣八旗文化,也因持續出版揭露和批評中國政府、不符合黨的思想觀念的禁書,成為黨的眼中釘。二○二三年三月,八旗總編輯李延賀從臺北回上海探親時被祕密拘捕,後來,以「煽動分裂國家罪」被判處三年有期徒刑,至今仍身陷囹圄。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也直接導致我原本即將在八旗出版的第二本非虛構著作《大景》,不得不被雪藏一年,後來,更換到春山出版才得以重見天日。同樣原因,這本《大路》十週年版,也不得不離開八旗,隨之來到春山。
承蒙春山不棄,再次接納我,從而得以讓這本絕版(繁體版)又絕跡(簡體版)多年的老書十年後重新和讀者見面。而且,很榮幸的是,這次的修訂版,能得到春山總編輯小瑞親自擔任責任編輯。在十年前的開卷好書獎頒獎典禮上,我第一次見到當時尚在衛城的她──我的《大路》和衛城的《二十一世紀資本論》同時獲獎──並經延賀引薦,懷著景仰之心和她打了招呼。儘管在十年後,她早已離開衛城,對當初這一幕也印象全無,根本記不起曾見過我,但在編輯《大路》時,我們卻像認識多年的老朋友,陌生感和距離感被消解了。隨著對這份舊文本的重新閱讀和細緻梳理,我們又宛若回到十年前,被斷裂的時間得以重新接續起來,呈現出超越線性的複雜型態和況味。謝謝小瑞,在我最無力的時候接納我,給予我力量和溫暖。你的傾心傾力和包容細緻,時常讓我感動,你對出版的理解和實踐,更是讓我欽佩。
出現在讀者諸君面前的這個修訂版,不光是一次老版本的簡單再版,也呈現出難得的舊貌換新顏。首先,它基本上保留了以前繁簡兩個版本中各自被編輯刪掉的部分。在八旗的版本裡,礙於篇幅所限和面向臺灣受眾的考慮,刪掉了原稿中的數萬字──但放在更寬廣的語境下,這一部分大多也有其紀錄價值。而在「理想國」的版本裡,受制於黨的審查體系,刪掉了那些尖銳而敏感的表述部分──它們基本上是我從敘事的空隙中現身出來,對某些事物進行直接評點,雖然篇幅不長,但最能反應出我的思想觀念和性情風格,更關鍵的,最能體現我崇尚的自由寫作精神。小瑞花了不少時間和力氣,重新整合兩個舊版本中被刪除的段落字句,使得這個新版本既是一個最接近我當初寫作原貌,也是一個最理想化的版本。
其次,小瑞和我也對書中一些錯漏進行修訂,對一些不甚準確和嚴謹的表述進行調整,我還對一些語句重新修改、潤色,去除一些習慣性的贅詞和過於口語化的表達,只希望能讓這份文本變得更為流暢和準確。此外,小瑞也修訂一些原有的注釋,以及對某些表述重新加注,除了給臺灣讀者提供更全面的時代背景和語境參考,也試圖讓這份十年前的文本,盡量和十年後的今日現實產生一種呼應──這也是修訂版價值的體現。
藉之這次修訂契機,重新閱讀自己這部十年前的作品,它好像把我瞬間拽回那段孤身潛伏工地的難忘時光。那時我白天出去轉悠拍攝,晚上回到宿舍鎖緊房門寫作,幾乎每一天,都如饑似渴地被鏡頭前的魔幻現實所吸引,也時常被它衝擊得或目瞪口呆,或義憤填膺,或感慨萬千。在片子完成之前,這種強烈的情緒亟需找到一個表達的出口,所以我才決定除了影像,也用文字呈現這次難得的見證和體驗。作為我的第一部非虛構著作,它難免青澀、粗糙,但我敢說,它足夠真實和真誠,也足夠悲憫和犀利。因為那些場景和故事都是我親眼所見,那些感受和思考,也都是真切地出自我的內心和大腦,自然帶著我的情感、溫度,當然也有立場。
十年前,這本書的完成和出版,對我意義重大,讓我意識到自己不光可以拍攝,還可以寫作。從此,我有了我命名為「多聲部」的創作觀念和創作意識:哪怕孤身一人,哪怕身處條件極其有限甚至艱困的境況,也可以透過各種力所能及的媒材和手段,去完成同題材、同主題的表達,從而讓一個人也可以發出多種音調,形成有如合唱團般的效力。另外,這本書作為我的第一部非虛構著作,還有一個意義:它無意中拉開了我即將完成的非虛構寫作三部曲──「大國三部曲」的序幕,第二部《大景》在某種意義上,也延續了《大路》開創的精神和方式──透過長時間、深入的在場,去獲取真相,揭示真相,從而表達自己的態度和立場;也透過影像和文字等多種媒材,形成多聲部的吟唱。而尚未問世的第三部,除了將延續這種精神和方式,它和第一部《大路》之間,又會形成一種更加奇妙的連結和呼應。這也許,就是非虛構現實題材為何對我如此具有吸引力的原因吧。
然而,遺憾的是,相比於創作上的收穫,現實本身卻未免不讓人感到沮喪,甚至絕望。十年來,這本書自身遭遇了不少意想不到的變化,但它當初所描繪的那個世界卻似乎一成不變,那條象徵國家主義的通衢大道,一直在延伸朝前。時至今日,對個體權益和尊嚴的踐踏、對文明和規則的漠視依然和國家主義如影相隨。我時常會看到以發展之名進行的各種暴力拆遷訊息,也會頻頻耳聞因為豆腐渣工程而導致的各類事故,當然,底層勞動者的境遇依舊糟糕,甚至更甚。在這片缺乏制度保障和反思精神的土地上,似乎再多的苦難和悲劇也不足以形成教訓和警醒。讓我難免會在心裡再次發出那聲虛無的詰問:「這個世界會好嗎?」
再次感謝八旗和延賀讓這本書最初面世,也感謝春山和小瑞讓它十年後重生。此外,我還要藉此機會,感謝一位特別的人,他就是《大路》初版的推薦人齊柏林先生。儘管當時是出版方找他推薦我的書,我們素未謀面,也從無聯絡,但我一直聽說他的名字和作品。後來,在他去世前不久,他還主動透過FB私信給我,約定下次去臺時見面,但沒想到天妒英才,在隨後的航拍中他不幸遭遇墜機事故,從此天人永隔。我最近一次去臺灣時,一抵達桃園機場,便看到牆上掛著以他名字命名的基金會海報,我差點落淚,既惋惜再也見不到這位寬厚而優秀的同行,也為他至今還以這樣的方式發揮他的價值和精神而感到欣慰。柏林兄,謝謝你,希望你在天國安息,希望你和你的靈魂在那裡飛得更高,永不墜落。
注1:中國經常會以「技術原因」為藉口對某些違背黨的思想意志和美學觀念的電影作品進行勒令撤展、退賽、甚或下線禁映。
注2:關於簡體版《大路》被下架的更多細節,請參見本書附錄〈《大路》被禁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