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後記
疾病照護,遠遠不只是醫學
吳佳璇
1
母親去世大約半年後,有一天,我突然接到鄭安理老師的電話,他鄭重邀我到辦公室,談談對台灣癌症病人社會心理層面照顧的想法。
鄭老師是傑出的腫瘤醫學專家,當時不僅是台大醫院腫瘤醫學部主任,也負責郭台銘先生捐贈的癌醫中心籌備工作。我當然聽得出,老師想召喚我對心理腫瘤學的熱情,參加他的團隊。但經過台東行醫,我深知重回白色巨塔,必須有所取捨,再也不能當個自由自在的「浪人醫師」……
「癌醫中心成立後,老師就有更多員額,可以召募精神科醫師、心理師等專業人員成立團隊。在這段轉型期,是否容我以兼任醫師身分,先開設一個特別門診,來關注癌症病人的精神健康?」
幾經討論,老師接受我的提議。二○一○年夏天,腫瘤醫學部的門診時間表多了一個每周一回的「身心健康門診」。
門診一開張,同事們陸續轉來病人,要我幫忙調整安眠藥、抗鬱藥,無論醫病都說,這樣很方便,不用去精神科門診掛號。「那邊有些病人會自言自語,看起來怪怪的,我怕自己變得跟他們一樣」,一位因化療掉髮包著頭巾的女士說道,我笑著請她不用擔心,因為「精神疾病跟癌症一樣,不用擔心接觸傳染。」
接著走進一對夫婦,陪太太就醫的先生表示,腫瘤內科醫師要他試著帶太太到隔壁聊聊,「因為他從未遇過堅持不肯走進診間的病人,」病人先生轉述。
我轉頭看向露出尷尬表情的病人。「其實醫生很認真,確診癌症那次門診,他開始解釋病情,聽起來超恐怖,我才半途落跑,衝出診間——我只想快點好起來,選什麼方法可能有什麼併發症,還有一堆有的沒的,對我來說不知道最好!我相信醫生,他決定就好。」為了怕我影響她的治療,病人要我務必轉達,「我是百分之百合作的病人,而且有很強的求生意志,只是一想到要進診間,就會頭皮發麻、喘不過氣、心臟狂跳,請繼續讓先生代替我進去聽醫生解釋病情吧!」
跟診護理師忍不住加入對話,「阿姨,是我建議○醫師轉診,讓你來看吳醫師。我們都覺得你很奇怪,別的病人一進診間,屁股像被椅子黏住,問題一堆,請都請不走,你卻始終不肯進來……。原來,你是害怕到不敢進來!」
儘管妻子打開話匣子,盡情傾吐罹癌以來的心境轉折,並同意晚上開始服藥改善失眠,卻未見陪病的先生出現「鬆了口氣」的表情。看診最後,我特意問他,還有什麼需要幫忙,他竟鄭重請求:「太太的安眠藥能不能開雙份?」
「為什麼?」我和護理師異口同聲。
「因為我也睡不好!」
*
心理腫瘤學教科書一再提醒,癌症病人家屬也是產生心理困擾的高風險族群,治療團隊一定要有關懷他們的策略與計畫。
由於診斷與治療技術推陳出新,與癌共存,還有長年活在復發陰影下的癌症病人越來越多,以致甚至出現了「癌症存活者」(cancer survivor,或譯「癌症倖存者」)這個專有名詞來指稱後者。只是,抗癌戰爭中的「倖存者」,絕非童話故事裡通過重重考驗的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我的「腫瘤身心健康門診」,當然有許多「歷劫歸來」的癌症倖存者。
一位中年女教師健檢發現罹患早期肺癌,已經完成手術治療,她翩然走進診間,要我幫忙「戒掉容易掉眼淚的毛病」。
原來,身邊親友耳提面命,叫她笑口常開,常保正向情緒,不要動不動掉眼淚,才能預防癌症復發。
將近五十年前,知名的心理治療大師歐文・亞隆(Irvin Yalom)還在美國史丹福大學醫學院服務,由他的弟子大衛・斯彼格爾(David Spiegel)代表研究團隊寫了一篇論文,主旨是同樣是癌症轉移的病人當中,接受團體心理治療的患者不僅心情變好,連預後也變好,存活時間比較長。
對於當時投下大筆經費,誓言消滅癌症的美國政府來說,這真是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各地癌症治療團隊,尤其是剛剛起步的心理腫瘤學分支,莫不希望透過更多研究再現相同的成果,鞏固「心理影響癌症預後」的理論假說。
只是經過二十多年的努力,學界只能確認,接受各種心理支持服務的癌症病人雖然生活品質比較好,卻不一定能活得比較久。
但坊間卻有太多傳說,就像那位被親友關切的女老師,以為癌症病人必須時時保持正向、樂觀的情緒與思考。
「難道看到感動的電影、遇到委屈的事情也不能掉眼淚?」我忍不住吐槽。
「沒錯,」女老師頭如搗蒜,親友們要她笑口常開,凡事往正面想,「他們還恐嚇我,醫生好不容易救你一條命,千萬別自己搞砸,弄到……復發。」病人硬是把「癌症」兩個字吞回去,可見她有多害怕。
其實,這是種「失控的正向思考」。多年前,美國社會學家芭芭拉.艾倫瑞克(Barbara Ehrenreich)便以自身罹患乳癌的經驗破題,點出美國的教會、企業、心理學界與靈性產業,陷入某種集體教條式發展,「為了讓事情改善,你應該想開一點」;如果情況沒改善,那你「應該更樂觀」;還有,如果你一直很低潮,是你自己的問題,因為「想開一點就一定會快樂起來」。正向思考本身並沒有問題,問題在於失控。艾倫瑞克指出,「失控的正向思考」讓人昧於現實,而當它變成一種集體行動,創造出一個「只能正向的世界」,個人的負面情緒就成為一種背叛。
我告訴病人,你不需要強迫生來感性的自己轉性,也不需要一天到晚自我催眠,「罹癌是禮物,會使你更堅強」,那需要更多時間的累積與體悟,現在的你可能比較需要活在當下的「正念思考」,不要讓癌症復發的恐懼盤據。
「醫生,你怎麼一猜就猜到我最在意的事?我已經問過幫我開刀的主治醫師,他很有學問地引用科學研究安慰我,是『有很多良好預後因子』的病人,不要胡思亂想。」
我頓了一下,決定只請病人跟我「一起學習面對癌症復發的恐懼,因為這是每個生過病的人(與家屬)的必修課。」
2
母親自二○○八年罹癌、不滿兩年離世,身邊親友一片惋惜。我始終覺得,他們常想關心我,卻欲言又止,「你自己是精神科醫師,又熟悉這個領域,應該比別人都清楚……」
其實,擁有醫學知識的病人或家屬,對於伴隨疾病與治療不確定性產生的焦慮不安,甚至因而失去所愛的傷痛,一點兒也無法豁免;但也只有成為病人家屬,才能清楚區辨,醫療人員什麼樣的言語、動作及態度,可以減少痛苦,陪伴病人及家屬度過難關。
我還幡然悔悟,醫師在疾病照護過程,常常「只出一張嘴」。只有當我成為病人家屬,才能體會為了執行「醫囑」,做到醫師交代的「多活動」或「注意營養」,病人與家屬不知要付出多少心力!一想到過去,自己一定用過「為病人好」的大帽子,強烈要求家屬配合,甚或給過陳義過高或不切實際的建議,不禁冷汗直流…
正如醫學人類學家凱博文(Arthur Klieman)教授在照顧過生病的妻子後,才發現自己對「真正的照護」一無所知,因為照護領域之廣,遠遠超出醫學。
當我以臨床醫師身分回到癌症病人心理照護第一線,便以家屬的經驗做出一些改變。我給每位就診病人自己的email,有事請來信詢問,二十四小時內就會得到回覆。
「你每天要回幾封信?難道不擔心信回不完?」得知我不單開放電郵地址給門診的癌症病人,而是給每一位病人,一個記者朋友這樣提問。
「信其實不多,一天幾乎不超過三封,而且不是天天有。病人與家屬不僅珍惜這個直接溝通的管道,而且跟你一樣,怕我回信太累。我深信,病人若能及時得到正確資訊(尤其在藥物治療方面),他們的擔憂就能解除大半,那何必讓他的心懸到下次回診?」
記者繼續追問:「有沒有人濫用過你的好意?」
「沒有,還是有不少病人憋到下次回診才問,反而是我鼓勵他利用電郵,可以早點安心。不過,若收到需要當面討論溝通的問題,我就會回覆『門診詳談』。」
其實,我這麼做是有嘗試增加病人與家屬「可控感」的「心機」---生病本身已是身心失控,至少還有個可靠的醫生。研究一再指出,壓力本身不可怕,努力拿掉「失控感」,就好了大半。
*
回到女兒角色。母親遠行後,我深刻感受到「轉大人」的迫切性,尤其父親不久就出現各種失智徵兆。
那一陣子我常想,母親像我這個年紀時,當年在忙些什麼。四十出頭的她除了教書,有兩個進入青春期的女兒、一個常跑醫院的兒子、一個一進研究室就忘情的丈夫,以及不定期來訪的公婆,這些是她的生活重心。
記憶快轉,她的身影像顆旋轉的陀螺,迴旋於家族與學校間,生病前十年退休淡出校園,又多了志工的區塊。
罹癌打亂母親的生命旋律,原本輕快的基調,進入變奏的篇章。她雖然意識到生命有限,卻一直告訴自己要努力、要抱持希望,還要接受現實……
近身陪伴母親生命最後兩年,我對「盡人事、聽天命」也多了一些體悟。細心的讀者可能記得,這是父親的口頭禪,我曾借題發揮,叫他不要為了一些生活瑣事跟母親抬槓,讓她情緒低落;身為丈夫還這樣應對,怎麼好意思說自己已經「盡人事」!
其實,當時應該是希望父親多承接一點母親罹癌後的情緒反應,我卻以專業的高姿態,認為家屬接住病人情緒理所當然,而忽略了父親、還有我們三個子女,各自都需要調適,進而接受再怎麼努力(盡人事),都可能失去母親(聽天命)的課題。
這就是母親以罹癌肉身示現的人生功課,她真是個克盡職責到人生最後一刻的老師。由於她的教示,讓我後來面對父親晚年的失智,心智更為沉著,對於可以控制(改變)的,我卯足全力「盡人事」,至於不能控制的,就交給上蒼「聽天命」——這就是所謂的「大人」吧!
3
二○二○伊始,全球因新冠大流行陷入恐慌。而台灣防疫得宜,病毒直到隔年初夏才進入社區,宣布三級警戒。
延續二○○三年的SARS經驗,臺大醫院也停止所有兼任醫師支援的醫療工作,避免交叉感染。不過運作十年的腫瘤部「身心健康門診」並未停擺,由同我輪流看診的學弟徐勝駿醫師一肩挑起,他是二○一九年開始營運的台大癌醫中心正式編制的精神科醫師,也是台灣心理腫瘤醫學界的新血。
由於癌症病人的心理社會照護需求漸漸受到重視,美國史隆・凱特琳癌症研究中心 (Memorial Sloan-Kettering Cancer Center)的精神科醫師潔米・C・霍蘭德(Jimmie C. Holland,1928~2017)在一九八四年登高一呼,成立了「國際心理腫瘤醫學會」。
台灣醫界起步不晚,一九八九年臺大醫院發表癌症住院病人合併精神疾病的盛行率調查,也開始與日本心理腫瘤醫學界進行觀摩交流。二○○九年時機成熟,由馬偕醫院精神科醫師方俊凱號召,正式成立「台灣心理腫瘤醫學會」。學會借鏡日本發展經驗,以全台廣開「病情告知溝通技巧」工作坊作為起手式,因為病情告知與溝通是癌症照護「全人、全程、全家」的基本功。
癌症病人心理照護議題包山包海,考驗專業社群如何與其他專業(例如腫瘤內外科,放射線科,安寧緩和團隊)、民眾以及主管機構合作,藉著推出「有感」的議題,讓大家認同,癌症照護打從一開始,就要充分關注病人與家屬的心理調適歷程。心理腫瘤醫學會的夥伴慧眼獨具,這幾年特別關注癌症病人的失志症候群(demoralization syndrome),以及創傷後成長(post traumatic growth)。
失志症候群目前不是納入國際醫學診斷系統的疾病,也不單單發生在癌症病人身上。只要是重大疾病慢性化,就有一群病友持續感到痛苦、無望、無助,失去了生活的意義與目標。
失志和憂鬱症不一樣嗎?學者專家對於如何細分兩者,不斷進行討論,至於一般人最容易發現的線索,就是失志的人對外界依然有感,例如聽到笑話會發笑,但憂鬱者對任何事物都是無力、無感。
為何要特別關注失志的病友?因為他們有較高的自殺風險(整體癌症病人的風險比一般人高二至四倍),藥物治療效果不佳,更需要專業的幫助,讓他們在眼前的身體限制中,找到個人的價值與生活目標,學習不要被痛苦的想法困住……。這一系列試圖讓「久病」與「厭世」脫鉤的心理調適技巧,被稱為接納與承諾療法(acceptance and commitment therapy,簡稱ACT)。
換言之,歷經罹癌衝擊,就是一場心理創傷,會困住一群癌友;不過也有一群癌友,因為生病重新審視生命,產生體悟,找到新的生命價值、新的人生方向,展開更好的生活,那就是許多癌症康復者所說的,「罹癌是珍貴的生命禮物」,也是每一位在心理腫瘤照護第一線的工作人員,陪伴病人時最希望看到的創傷後成長。
無論是身為癌症病人家屬陪伴母親,還是以精神科醫師角色照顧癌症病人,因為見證難以數計的痛苦,讓我對人生有不同的領悟,有點類似日本同行清水研醫師所說,認清自己內心的想望(want),不要老是被外界的期待(must)牽著走。我相信,當每個人珍視的生命價值清晰浮現,它就能指引你,一步一步地活出你想要的人生。
作者寫於二○二五年新版發行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