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電影史》的由來——代序
上世紀七四年下半年,我打東京歸,翌年某日,二、三月間吧,乍雨乍晴,涼意猶存,翁靈文伯伯捎來電話,召我中午去尖沙咀樂宮樓吃填鴨。在座有王冲、佟林、詹森,皆邵氏明星。原來翁伯伯本約了鍾情造像,天陰有雨,小野貓不外出取消。偷得浮生半日閑,主催了電影老友消閒中午茶聚。翁伯伯是中國電影前輩,跟田、夏衍、茅盾等都相熟,談到中國電影,滔滔不絕。王冲插口道:「老翁,你對中國電影那樣熟悉、何妨寫一些文章來說說呢!」翁伯伯拱手謙稱:「我哪有如此能耐,何況也沒有這個精力!」「老翁呀,你不寫誰寫呀!」詹森忙着叫,佟林也來幫腔:「對對對,非老翁莫屬!」八人大轎抬老翁。好個翁伯伯,翁家太極推手出,目光望向我:「有人選呀,關琦來寫!他年輕,有力氣,文筆不賴!」嚇得我入了口的肥鴨幾乎吐出來。那年,我才廿來歲,初出茅廬,哪擔當得起如此重任!王冲說:「對對對,關琦你年輕,好好幫老翁忙!」
四個老頭兒,壓死一個小夥子,乖乖聽命。下了樓,翁伯伯拉我去隔壁地庫東寶咖啡館,咖啡嗽了口,道:「我的朋友程季華寫過一本《中國電影史》,你可以參考,還有,我的老夥伴龔稼農、關文清,也寫過一些,我會拿來給你看!」有了翁伯伯的關顧,我的心定了一半:「好,我寫,可在哪裏發表呢?」立即想到《南北極》。翁伯伯有些猶豫:「南北王脾氣怪,不易搞——」頓了一下,拍腿說:「啊,有了!找沈大成!」沈大成者,《大成》月刊社長沈葦窗是也,香港上海文化界名流,其兄沈吉誠(老吉)乃杜月笙的門生。翁伯伯牽線,搭上沈社長。一聽,喜道:「嘎主意,邪氣好,堪比陳存仁博士的《銀元時代生活史》!」於是一月一篇,每篇五千字,千字五十元正。一聽,大喜過望,一篇稿子、就有二百五十元,足夠襁褓中的女兒奶粉錢。
隔了兩天,翁伯伯又約我出去:「關琦,我想了一想,覺得有點不對頭,中國電影部分,雖有程季華、老龔、關文清,說穿了,都是我們拾人牙慧,對不?」我一聽,有道理呀!那怎麼辦?翁伯伯遲疑地想了一想,沒作聲。我知道他有計較了,連忙奉上他最喜愛的公司三文治。果然奏效,翁伯伯樂孜孜地說:「你不是在日本讀書嗎?應該對日本電影有興趣吧!」咬一口三文治,往下說:「那就不妨寫一些關於日本電影的事跡吧!譬如:日本電影何時發展開來?經過又是啥樣子的?這樣好不好?」仙人指路,大喜過望。那年代,日本電影在香港很為觀眾所喜,三船敏郎、寶田明、石原裕次郎、小林旭、勝新太郎、綠魔子都成為了我的偶像,寢食難忘。翁伯伯見我眉飛色舞,接住說:「關琦,那麼你就來寫日本電影史,好不?」一聽,嚇得靈魂幾乎脫體,我非日本研究家,只是一個讀書不成、進不了大學的渾小子,有啥本事寫日本電影史?「這個還不容易嗎?你在日本找一些資料湊合起來便不是成了?我們既然答應了沈社長,絕不能失信於他啊!」翁伯伯好整以暇。真是看人挑擔不吃力,嘿!
忐忑不安,回到家裏,看着女兒躺在搖籃上哇哇叫,我有責任照顧她,養育她,只好豁出去!可資料哪兒尋?坐在寫字枱前,抽了根煙,靈機一閃:啊,有啦!我在日本遊學時,常去逛神保町,在矢口舊書店曾淘得三冊文庫本的《日本影畫史》,正好拿來一用。搜出一看,足有三四十萬字,正是日本電影史的最佳材料,廢話少說,動手要緊。思索了一下子,決定譯述,採取的並不是魯迅先生那樣的硬譯,也非知堂老人的雅譯,只求文字暢通,不害原意。最後來到編排,如何佈置?分兩部:中國電影史、日本電影史,似乎太刻板呆滯。想來想去,想不通,求諸煙斗,青煙縷縷,天賜靈感:何不相互對比?即是說,二十年代,日本電影開始了,同一時候,中國電影又怎麼了?隨後如此類推,不是趣味更濃嗎?於是攤紙寫,半日,就成了五千字。文章七五年起,一連在《大成》刊登了兩年,內容由一九〇〇年前後到四五年止。嗣後,束諸高閣,不見天日。一路到今年上半年,方由黎漢傑君撿出,予以出版。橫亙四十餘年,當年參與其事者,早已物化。昔日同窗共事忙,笑聲猶在耳邊揚。人歸黃土情猶在,一縷思懷入夢長。時間真快不等人!
沈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