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鄭板橋試論
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
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
這是「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做山東濰縣知縣的時候,送給巡撫包括一幅畫竹上的四句詩,我覺得這四句詩,深刻地描繪了一位「讀書志在聖賢,為官心存君國」,想為老百姓做點事的親民之官的虔誠願望,雖然這種願望是很難實現的。
鄭板橋――「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所處的時代是:清王朝取得全面統治以後,為了政權的鞏固,某些方面採取了些緩和的政策,從而經濟生產日漸恢復,社會秩序日漸安定的時代;同時,對於知識分子,又是麻醉與鎮壓相結合,在多次的「博學鴻詞科」的招牌下面,施行著史無前例的文字獄並進入到高潮的時代。
處在這樣一個時代,所謂文人、士大夫――知識分子所搞的一套,除了歌功頌德,俯首聽命,別的出路是很少的。你要向上爬,只有一條路――科舉。清初以來的漢學和金石考據之學的盛行,大家埋頭於故紙堆中,不問政治,不問現實;這種發展和當時精神上、思想上嚴密的控制是有密切關係的。從繪畫的情況看,也甚為顯然。明清之際,形式主義的傾向已經越來越感到嚴重,它們的眼睛,什九向後――宋元看。大致說來,這時代基本上是「四王」山水畫的天下,是脫離現實,脫離生活,單純追求古人筆墨趣味者的天下。他們掌握了一些知識,又有相當的地位,互相維護,互相標榜,壁壘是極為森嚴的。我們對於書畫這類玩藝兒的「關懷」和「興趣」,老實說,絲毫也不會放鬆這一精神武器的。石濤的遭遇,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值得深思的例子。他當面叫過兩次康熙「萬歲」,和輔國大將軍博爾都也有較多的往來,關係已經不一般的了。而從前故宮的藏畫裏面,我們知道的只有他的一幅竹子,這竹子就是送給博爾都(問亭)的。並且請王原祁補了一塊石頭。由此可見,「萬歲」和「大將軍」都不能使他的畫立足於皇庭。因為它不合王朝統治者和地主幫閒老爺們的口味,到頭來,只有潦倒而死在揚州。
板橋的一生,除中了進士之後在山東做過十幾年「七品官耳」,全部活動,都在「千家養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種田」的繁華的揚州。從全國看來,揚州是當時的經濟中心之一,鹽、布、麻、茶……特別是鹽,是東南地區的供應基地;交通相當便利,居南北的要衝,手工業也非常發達。這種新興的商業經濟的繁榮,反映了市民的物質生活和文化生活的迅速變化,不斷提出新的要求。尤其是文化方面,他們不滿足於過去那種陳陳相因,亦步亦趨所謂「正宗」(正統)的那一套,而要求有所「變」,要求一種生活氣息濃厚而又比較生動活潑的精神享受。
不妨從石濤的定居揚州開始,我們清楚地可以認識:「八怪」之所以產自揚州,揚州之所以形成「八怪」,不是不可以理解,毋寧說它是極為自然的一種發展。它是當時的歷史條件和社會條件的產物。但是在以「正宗」(正統)自居的一切以古人自許的畫家們――如華亭、吳門、婁東、虞山諸家看來,卻看不上眼,認為他們是「旁門外道」,是「異端」,不足登大雅之堂。鄭板橋和李鱓、金農、高翔、江士慎、黃愼、李方膺、羅聘七家之被後來稱作「八怪」,道理不是非常明白的麽﹖
「八怪」並非指的都是揚州人,而是指的形成於揚州的八位畫家共同的某些特徴,或曰揚州畫派。他們多數從事花鳥畫(梅、蘭、竹、菊是重要題村),其次是人物畫,山水畫則不是主要的。這就給了當時估統治地位的「空山無人」、「行雲流水」的山水畫家一個有力的衝激,有力的挑戰。當然,「八怪」以 外,不能說沒有花鳥畫和人物畫,而且它們的發展及其藝術淵源也是來自前代的優秀傳統。問題是, 作為意識形態的造型藝術,應該是時代和現實生活的反映,誰也不可以把豐富的生活生硬地賦予某些限制,例如,只許畫什麽,因為它是「高雅」的,不可畫什麼,因為這是「庸俗」的。這就會使得畫家們個 個「神遊太初而不食人面煙火」。當十七、八世紀的畫壇,「揚州八怪」的貢獻,就在於創造性地發展了花烏畫,擴大了許多生動的題材,豐育了許多現實的內容;提倡詩、書、畫、印的綜合發展。特別是後者,他們作出了輝煌的業績並留下了豐富的財富。應該說,「揚州八怪」的形成和發展,是近代中國繪畫史上一次偉大的革新,使現實主義優秀的傳統大大向前推進了一步。
假使我這個看法還有幾分是處,那我想再說一句:「揚州八怪」裏面,突出的應推鄭板橋。「板橋有三絕,曰畫、曰詩、曰書。三絕之中又有三真,曰真氣、曰真意、曰真趣。」這話我以為相當有見解。事實正是如此,在板橋的筆下,詩、書,畫是一個思想整體的幾種不同的表現形式,而這不同的表現形式之中,則存在有機聯繫並呼應著的最本質的東西。他早期有過一首題為「偶然作」的七古,開頭四句是:
英雄何必讀書史,直攄血性為文章;
不仙不佛不賢聖,筆墨之外有主張。
很明白,這四句詩充分說明了「三絕」鄭板橋所憧憬的和所追求的是什麼;同時,在一定程度上,也說明了他的思想抱負乃至做人的基本態度。
關於板橋的身世,我們尚缺乏資料加以論證。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即他從小就家庭貧苦,「七歌」 的第一歌曾有過:「爨下荒涼告絕薪,門前剝啄來催債」的痛語。中了秀才賣畫,中了舉人賣畫,以至當過縣太爺以後又賣畫,從他一生的生活看來,卻是個道地的「貧儒」,似乎從未飛黃騰達過。我覺得他的一生的生活經歷,與他的「怪」有絕對的關係。板橋好學,並且博學,雖然在五十七歲那年寫的「自敘」說過:「平生不治經學,愛讀史書以及詩文詞集,傳奇說簿之類⋯⋯⋯。」的話,但我以為他始終沒有脫盡儒家思想的浸淫和幻想,即所謂「修,齊,治,平」的那一套。而他的一生,儘管夠得上是盤根錯節,窮途潦倒的一生,而思想深處一種比較積極的因素,卻始終是存在著的。「自敘」說:「板橋詩文,自出己意。理必歸於聖賢,文必切於日用。」不就足以證明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