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余以逾知命之年,遭赤匪之亂,播遷炎方,息肩弛擔,爰始讀《易》,聊以自遣。然韋編三絕,終難得其旨歸,仍茫如也。注疏浩繁,家自為說,義多紛歧,孰是孰非,何去何從耶﹖欲求折衷則悖若冰炭,專主一家則摭拾唾瀋,是以愈學而愈惑,愈思而愈疑,不禁撫卷太息,又束之於高閣。
民國五四年秋,余讀《天官書》、《律曆志》,忽旁悟《易》之為書或與星曆有關,於是重振探《易》之趣,孜孜不倦,迄今十載,始得其端倪焉。
夫《易》含象數,《繋辭傳》固屢言之矣,捨象數以言《易》,是猶無筌以求魚,魚哉魚哉!故輔嗣之野文,伊川之蔓辭,皆空疏而無當於《易》之原旨者也。附和之徒,推波助瀾,局促於陰陽爻位乘承比應之中,語益華富,義益漫衍,而不知其非也。
漢興,《易》家皆祖田何,為說略同,訓詁舉大誼而已。宣元之際,孟喜京房始言象數,以占驗陰陽災異,蓋方士之術假《易》以行耳。其十二辟消息及卦氣值日,皆任意配爻,悠謬無稽。自是《易》學一變,入於旁門,又益以緯書煽其風,《易》之真義遂沈淪矣。東漢之末,學者多端,卦變、互體、爻辰、五行、陰陽升降、諸異義雜出,輔嗣譏為偽說滋蔓,一失其原,巧愈彌甚者是也。
自輔嗣掃虛妄之象數,奏廓清之膚功,於是玄言繼興,此《易》學又一變也。迄於有宋,堯夫襲道士之說而創先天圖易數,其悖謬更甚於京房,清儒黃梨洲、毛西河、胡東樵固已力斥其非矣。伊川尚辭,承輔嗣之風,惟去其玄言而替以理學。語類云:「伊川《易》傳,又自是程氏之《易》。」蓋自成一家言耳。
晦庵兼取邵之象數,程之義理而為本義,其說較簡,然不明爻象,輒以遁辭「其象如此,占者如此」作釋,究竟何以如此,則可勿問也。元明以還,考試取士,專主朱言,學者誘於功名利祿,皆奉為圭桌,於是宋學盛行,此《易》學又一變也。清儒復古,惠棟張惠言掇拾漢《易》之殘篇散簡而宗禰虞氏。其整理古義之功不可沒,然佞漢過甚而篤信之,亦是一弊。善哉焦理堂之言曰:「趙宋儒者闢卦氣而用先天,近人知先天之非矣,而復理納甲卦氣之說,不亦唯之與阿哉!」
余以漢魏唐宋之《易》學,非失之傅會,即蹈於空疏;或術數虛構,不合科學原理;或文辭叢脞,有違語意邏輯,皆未獲《易》之真旨者也。遂擯棄之,一無所取焉。獨立窮究,以探《易》之原,非敢狂妄,亦惟審其是而已耳。沈思十載,稍有所得,乃成此作,皆新義也。一曰,明辨《易》之體系本於天文曆數;二曰,釐定八卦方位而糾舊說之失;三曰,揭櫫重卦之體用,端在時位與星次之錯綜;四曰,証實牽牛初度為易之冬至曆元;五曰,改正八卦二十四爻皆作豎畫,相連周環;六曰,發明元亨利貞為時區之符號,所以別象限;七曰,確立悔吝吉凶孚厲无咎諸字之涵義,以為玩辭之準繩;八曰,編訂八卦曆譜以為探索爻象之依據。總此八端以治《易》,則奇詭之文,悉歸平坦;隱秘之象,昭然若揭矣。
揚子雲曰:「說天者莫辯乎《易》。」余之書即據天以言《易》者也。噫!中國之聖哲於二三千年前創此八卦體系,以包絡周天之繁象,控馭宇宙之漸變,而其法復至簡易從,不亦奇且偉哉!顧誤於方士道士之術數,儒生經生之浮說,遂致偉大之科學發明,喪其本真而淪為絕學,可慨也夫!余既揭其隱晦,復其本旨,因名所著曰《周易探原》。倘有達者,辯是非而糾違闕,進而教之,俾臻於至善,固所望也。書成付梓,端賴南洋大學黃校長麗松及世界圖書公司支持,特誌謝意。
雁蕩山人 鄭衍通 序於星洲
一九七六年五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