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珍珠不一定是眼淚煉成的
李屏瑤(作家)
我見過幾個關於書寫的瘋魔時刻。
一是在KTV包廂為朋友慶生時,顏訥女士趁人不注意,在眾人酣暢的合唱環節拿出電腦寫論文;二是約了眾人聚會的連俞涵女士,在回沖熱茶的間隙,坐到廚房的小桌開始寫稿。她準備要進劇組,轉換進新的皮囊生命,那是變成演員連俞涵前的短暫空檔,她必須把手邊的稿子寫完。好像有什麼看不見之物在追逐,她答答的打字聲,不是歸人,只是過客,如白駒過隙,她又要跳進下一段未知,又要為角色服務,留給自己的時間屬實不多。
她問可不可以幫忙寫序時,我的第一反應是拒絕。一是對於寫稿的本質逃避,而她在空隙裡寫得飛快,令人更想逃避;二是,她的書怎麼會需要我寫推薦序,我都想找她幫我寫推薦序了。不過正是這個邀約,得到了搶先讀的機會,原稿還在Word檔上,以一種原始素材的方式呈現。我讀過她之前的散文跟詩集,對其中的靈光跟轉折印象深刻,到了這本書似乎有所改變。
村上春樹短篇小說《東尼瀧谷》裡,東尼瀧谷遇見妻子後,一起去銀座聽父親的演奏,他常常聽唱片,第一次聽父親的現場演奏,熟悉的音樂裡,出現一種細微差異,雖然微小,卻讓他坐立不安。是唱片與現場的差異?是父親有所改變?還是東尼瀧谷對世界的體感變了?小說裡沒有細說差異,也沒有讓東尼瀧谷問出口。在安靜的凌晨讀書稿時,我突然想起這個段落,連俞涵變了。
如同本書自序〈直視記憶中的暗影〉,過往那個有一點輕飄飄的,在人世間穿梭自如、不太留下痕跡的女演員,在這本書出現了一些對抗的配重。於是那個輕,是從某些東西提煉出來的輕,不同於千錘百鍊的鍛冶,不是水裡來火裡去那種物理性的,她走另一條路,是某種看穿之後的昇華,此人沒有要沾黏,遇到討厭之人事物,她選擇直接汽化。
盡量保持距離,飄得高一點、遠一點,才是回望深淵的時刻。那個時刻似乎就是此刻。
她在書寫裡保留了誠實的剖面,令人驚訝的豐富細節,如果多年過去,依舊可以歷歷在目地召喚出那些空間、姿態跟語言,那這個場景恐怕也在某處的小劇場反覆上演,要如何帶著這些,卻又維持輕盈,需要一點真功夫。練武之人在腳踝處加上配重沙包,會增加強度跟爆發力;精神上的配重,是否也加強表演者的敏銳力與心理韌性?
於是女演員穿越時空,在許多歷史裡負重前行,選題大多偏難,有時候不免懷疑,她是不是在收集台灣近代史?時間到了,她揮揮衣袖,回歸日常,讀書,喝茶,煮飯,寫字。
人們可能都知道珍珠的來歷,沙子等異物跑進殼裡,貝類啟動保護模式,分泌珍珠質以保護自己,異物漸漸被包覆。比起養殖珍珠,沒有人為干預的狀況下,天然珍珠極度稀少。於是在日復一日,薛西弗斯般反覆的痛苦中,配重沙包裡的負擔,一一轉化成具備光澤的寶物,在本書的軌跡中,得以見到女演員連俞涵到寫作者連俞涵的再次進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