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二年,農曆己卯年,公元1639年。
這一年逢“卯”,正是大明朝科舉鄉試之年,南都金陵匯集了大批應試的士子。在第二年進京會試中式的庚辰科進士名錄中翻尋,那一科共錄取二百九十六名進士,但除了方以智、姜垓、周亮工等零星熟悉的名字外,大都已經飄散在歷史的風中,有的甚至沒有留下任何歷史的記憶。
不過,一出士姬風流的大戲卻在此時達到高潮。這一年,錢謙益結識了柳如是,龔鼎孳結識了顧媚,吳偉業結識了卞賽,侯方域結識了李香君,冒襄結識了董小宛……多少才華橫溢的風流士子,將滿腔才情傾倒在溫山軟水的江南,傾倒在波光瀲灩的秦淮河畔,傾倒在畫舫簫鼓的蘇州山塘,也將大明朝最後的幻夢留給了後世。
可是,這部轟轟烈烈的“非主流”風流大戲,正史中“乾淨”得幾乎沒有片言只語。來看看《明史·崇禎帝本紀》在這一年都記了點什麼。
己卯新年來了!天朝卻沒有一點“瑞兔吉祥”的氣氛。因為“時事多艱”,崇禎皇帝免去了廷臣恭賀新年的儀式。那時雖然沒有“春晚”,但天朝的朝賀儀式還是相當隆重的,尤其是正旦(春節)、冬至等重要節日,稱為“大朝儀”,排場可以和皇帝登極儀式媲美。皇帝和眾臣一樣,都要正裝出席,皇帝高呼“履端之慶,與卿等同之”,眾臣則要跪拜、鞠躬、山呼萬歲。 “履端”就是新年開始的意思。 《明史·禮志》《明會典》等大部頭正史都有“嚴肅認真”的詳細記載,而筆者看著看著就想笑出聲來,按一位文友的觀點就叫“正史的幽默”。
形勢確實相當嚴峻。就在那年正月,大清軍隊攻陷濟南,德王朱由樞被俘,左布政使張秉文(《明史》有傳)死難,夫人方孟式投大明湖自盡。方孟式是“復社四公子”之一方以智的姑媽。
清兵暫退,“賊兵”又起。這年五月,張獻忠、羅汝才等再次揭竿而起。朝廷急忙派兵圍剿,卻在房縣(今屬湖北)被農民軍擊敗。七月,總兵官羅岱戰死。
偏偏老天不幫忙,“二月,癸巳,京師地震”。三月和五月,陝西、湖北大風冰雹傷了麥子。六月,“庚子,火藥局災”。秋季,山東、山西、河南發生大面積乾旱和蝗災。當時的干旱和蝗災嚴重到什麼程度呢?計六奇《明季北略》記錄了蝗災的景象:
七月二十五日,吾邑飛蝗蔽天,所集之地,禾豆立盡。當事設法捕捉,斗米易鬥蝗,小民爭捕之,或焚或瘞,不啻萬萬計。餘種未殄,民猶苦飢。
計六奇是無錫人,這說明蝗災蔓延到了江南。政府鼓勵全民捕殺,並可以撲殺的蝗蟲換米,一斗蝗蟲屍體換一斗米,但依然解決不了溫飽。魚米之鄉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造反便有了充分的理由。
內外交困的崇禎皇帝,把一腔憤怒髮洩在各級官員身上。這年八月,封疆失事巡撫都御史顏繼祖等三十三名高官被處死。
請原諒崇禎皇帝,肯定想不出什麼更好的點子來“攻堅克難”,他除了禱告蒼天,別無法子。所以天奇、山鳴之類的怪異現像都留在了史料裡。如談遷《國榷》記:
(二月)庚子,辰刻,日旁有白丸,色微紅,又白芒一道。申刻,又黑氣如日,掩其光,又自日出磨盪數番。約刻許,黑氣始散。
《明季北略》有一段筆記還記錄了崇禎皇帝的一個夢,文字比較通俗,抄下來看看:
上屢夢神人書一“有”字於其掌中,覺而異之,宣問朝臣,眾皆稱賀,謂賊平之兆,獨內臣王承恩大哭,群臣愕然,上亦驚問,承恩曰:“皇上赦奴婢不死,始敢言。”上曰:“汝無罪,直言無隱。”承恩奏曰:“以奴婢推之,神人顯告我皇,大明江山將失過半。”上詰之,承恩叩首曰:“蓋’有,字,上半截是大字少一捺,下半截是明字少一日,合而觀之,大不成大,明不成明,殆大明缺陷之意。神人示以賊寇可虞之幾矣,願皇上熟思之。”上不懌。
拆字遊戲在明清士林相當流行,這段筆記差不多就是“聊齋誌異”而已。一個“有”字竟弄得這般呼天搶地,表明除了王承恩忠心不二外,其他人都在搗糨糊,這是製度設計造成的悲劇。事實上,崇禎最後上吊自盡,陪在他身邊一起吊死煤山的,僅有王承恩這位太監。
還有一些正史沒有記錄的事也可以說一說,如文秉《烈皇小識》記載,這一年,崇禎忽發奇想,要更改文武百官的服色,依據居然是《山海經》裡提到的各類獸名。朝臣們只敢在背後議論說:“天子身邊,圍著一圈怪獸,一定是不祥的徵兆啊。”另有一段則說到了宮內宣德爐等文物的毀棄:
上又將內庫歷朝諸銅器,盡發寶源局鑄錢,內有三代及宣德年間物,製造精巧絕倫。商人不忍舊器毀棄,每稱千斤願納銅二千斤。監督主事某不可,謂:“古器雖毀棄可惜,我何敢私為輕重?”商人謂:“宣銅下爐,尚存其質,至三代間物,則質清輕之極,下爐後,惟有青煙一縷爾,此則誰認其咎?”監督謂:“聖性猜疑甚重,若如公言,必增聖疑,如三代物不便下爐,則有監督內官,公同驗視,罪不在我。”於是古器毀棄殆盡。
寶源局是明朝中央政府發行錢幣的部門,大約相當於現在的中國人民銀行。不過明初各省也有鑄錢部門叫寶泉局,發行的錢幣與寶源局的通用,不同的是,中央發行的錢幣背面有個“京”字。但到晚明,不僅白銀原料緊張,銅料看來也很緊缺。 《烈皇小識》這段筆記如果是真的,那意味著,現在誰拿只宣德爐說是祖上做太監宮女時帶出宮的,那一定就是個“美麗的傳說”。
在筆者有限的閱讀視野中,這一年,似乎只有一件事給大明朝留了點面子:歲末,鄰居島國琉球使臣跑來進貢。
不知為什麼,正史的敘述總那麼悲壯,或許政治本來就很悲壯。易代的歷史充滿血雨腥風,讓人不寒而栗。有的高官僅僅在殺頭時留下了一個名字,這生命的意義真的如同浮雲。
選擇崇禎十二年(1639)做引子,只是將此作為歷史敘事的一個節點而已,本書選擇的明清史料時段則要寬泛得多。而完整的歷史故事除了名士悅傾城大戲中的著名角色,還需要有“最佳男配角”和“最佳女配角”,還需要有“士子甲”和“美姝乙”,這才能支撐起文化意義上的“廣度和深度”。那就趕緊到史料筆記中去,穿越到明清那個醉生夢死的江南,還原那些曾經實實在在活著的士與姬的日常生活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