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朱熹《四書集注》,有一點感悟。學術之研究,有三種境界:能俗而不能雅,能雅而不能俗,既能雅又能俗。所謂“能雅能俗”,就是化俗為雅,茹雅為俗,亦俗亦雅,大雅大俗。
由是,聯想到歷史學。歷史學的功能,各家說法不一。史學之功能,愚以為有五:一是傳承,二是文化,三是社會,四是資治,五是學術。這五者之間,既有區別,又有聯繫,可謂“五元一體”。我在中央電視台《百家講壇》欄目講“清十二帝疑案”,在中華書局出版《正說清朝十二帝》,冀以史學的五項功能,貫穿清史“正”、“細”、 “慎”、“通”、“新”五說,試圖有助於受眾走出清史、清帝、清官的“戲說”誤區。
一是“正說”。人類歷史演變,主要靠文字、文物、口述和音像去傳承,其中文字是文明史傳承的主要手段。歷史如果沒有文字記載,今人怎麼會知道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文字傳承歷史,貴在一個“正”字。 《漢書·藝文志》載:“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記言記事,中正求真。許慎《說文解字》日:“記事者也。從又,持中。中,正也。”又日:“過,手也,象形。”“史”,就是用刀筆,記言載事,持中公正。因此,“中正真實”是歷史學的基本特徵。
“正說”就是按照歷史原貌,向廣大受眾中正、真實地講述歷史。 “正說”是針對“戲說”而言。上世紀80年代以來,長達20年間,中國的影視和文學作品,對中國古代史,特別是對清朝歷史、清朝皇帝和清朝宮廷,情有獨鍾,戲說成風。既引發了民眾對清史的關注,又使得人們對之疑惑不解。人們普遍期待正說清史,如同“久旱望甘雨”。 “正說”講的是歷史,“戲說”編的是故事。小說家、影視家對清史、清帝、清宮進行戲說,塑造人物,編創故事,那是藝術家們的事。對受眾來說,看“戲說”時應知道這是“戲”,瞧的是熱鬧,不可以當真。史學家對清史、清帝、清宮進行正說,傳承歷史知識,提高文化素養,這是史學家們的事。對受眾來說,看“正說”時應知道這是“史”,了解的是“真實”,不必圖熱鬧。人們對“正說”與“戲說”都需要,既不能要求史學家去“戲說”,也不必苛求影視家去“正說”。然而,史學工作者有責任、有義務向廣大觀眾和讀者,正面講述真實的歷史人物、真實的歷史事件、真實的歷史故事。
二是“細說”。歷史是有血有肉、豐富多彩的。教科書和史學著作通常是概括地梳理歷史發展脈絡,闡述重大歷史事件,評述重要歷史人物。 “細說”,把學術視野聚焦在歷史長河中的一些人物與事件上,進行深入細緻的敘述。這些人物與事件,多為觀眾、讀者所關注的重點、熱點、疑點。人們往往需要了解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的細節,並期望專家學者給予特別的關心、詳述、解惑和詮釋。這就給歷史學者一個機會,盡可能細緻地講述歷史。我在“清十二帝疑案”和《正說清朝十二帝》中突出“正說”的同時,也注重“細說”。比如,人們需要了解光緒帝的死因,我就把有關光緒帝死因的五種說法,詳列檔案、文獻、口碑、論著的觀點與資料,分析綜合,深入淺出,雅俗共賞,加以解說。既有鮮明觀點、豐富史料,又有細緻講說、深入分析,並寓見解於敘述中。 《圓明園慘遭焚劫》播出後,有的觀眾來信說“受到生動的愛國主義教育”。這既得益於“細說”,也得益於“慎說”。
三是“慎說”。電視台的講座,出版社的出書,都面對社會廣大受眾,必須乾乾翼翼、謹謹慎慎,正像《詩經·小雅·小曼》所言的“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每一個人物,每一件史事,每一條分析,每一個論斷,都要力求做到:文有徵,言有據,不虛美,不隱惡,求真求是,科學縝密。講稿、書稿可能有錯誤,正確的態度是:聞過則喜。我的《正說清朝十二帝》問世一年多,已經重印16次,每次都對個別疏誤進行修正。既不能掩蓋錯誤,也不能文過飾非。這裡我講一個“半字師”的故事。 《巢林筆談》雲:“東海一閨秀作藍菊詩云:'為愛南山青翠色,東籬別染一枝花。'佳句也。予以別字尚硬,為去其側刀,人稱為半字師。”我則碰到“一字師”的讀者。 《正說清朝十二帝》中轉引光緒帝《圍爐》詩:“西北明積雪,萬戶凜寒飛。惟有深宮裡,金爐獸炭紅。”中國傳媒大學張蔚同學來信說:“飛”字從韻律上應作“風”字,建議我查對下。我托故宮博物院一位資深研究員,查對光緒帝《御製詩集》。回答是“風”字。沒有親自核對,心裡忐忑不安。我親自去故宮博物院圖書館再查對《清德宗(光緒)御製詩集》原文,發現“寒”字應作“嚴”字。就是說做學問應當親自查閱第一手史料。嚴肅的歷史學,文直事賅,言必有據。史學工作者應有責任感,讓社會上廣大的觀眾與讀者,對講座或書稿,既覺得可親,更覺得可信。
四是“通說”。司馬光《資治通鑑·進書表》雲:“監前世之興衰,考當今之得失,嘉善矜惡,取是捨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躋無前之至治,俾四海群生,咸蒙其福。”我在《百家講壇》欄目中,橫向講了清朝12個皇帝,縱向講了清朝12個專題,既有橫向闡析,也有縱向探索。貫通清朝全史、清朝列帝所演繹的內在聯繫,其興衰、成敗、治亂、福禍之鏡鑑,需要集中、系統地進行解說。比如,清朝的歷史地位,296年間的十二帝,各有其歷史貢獻,也各有其治策弊端。那麼,清朝的興、盛、衰、亡,有些什麼經驗與教訓呢?我說過:清太祖努爾哈赤-既播下了“康乾盛世”的種子,也埋下了“光宣哀世”的基因。顯然,八旗制度是其“種子”與“基因”的一個表徵。八旗制度是清朝根本性的社會制度。八旗盛則清興,八旗衰則清亡。又如,清朝圖強維新的八次歷史機遇,單獨看一次維新機會的喪失,可能看不清事物的本質。如果將順、康、雍、乾、嘉、道、咸、同、光九朝的歷史機遇喪失,貫通來看,縱橫聯繫,論考行事,察敝通變,從中找到一條鮮明線索,進而得到一點新的啟迪。
五是“新說”。學術研究,貴在創新。歷史術功能,要促進學科自身發展。我在《正說清朝十二帝》一書中,運用了一些新視角、新資料、新分析、新論述。比如,關於順治帝,從其同母后、叔王、愛妃、洋人、僧人五個關係切入。又如,關於康熙帝,則從其對自己講學習、對朝政講勤慎、對臣民講仁愛、對西學講吸納、對子孫講教育五個方面切入。再如,關於道光帝,道光朝鴉片戰爭失敗的歷史責任,既應看到其失敗之必然性,又要剖析其失敗之偶然性——指出道光帝應對鴉片戰爭失敗負主要歷史責任。另如,關於辛酉政變,以往多從“承德集團”與“北京集團”對立的兩極進行“二元分析”。我則從帝后、朝臣、帝胤三股政治勢力的對抗與整合做出“三元分析”。對咸豐帝則分析其''錯、錯、錯”——錯坐了皇帝寶座、錯離了皇都北京、錯定了顧命大臣。復如,關於宣統帝,對現行教科書、專著所論的“張勛復辟”,提出新見,切磋商榷。“復辟''一詞,“复”者意為恢復,“闢”者意為君位;張勛作為一個長江巡閱使、安徽督軍,其有何“闢”之可“复”?因之,我以“張勛兵變,宣統復辟”為題而展開對這段歷史的闡述。
總之,“正說”、“細說”、“慎說”、“通說”、“新說”,旨趣在於體現史學傳承、文化、社會、資治、學術的功能。這種嘗試,尚在求索。對待歷史,要在敬畏,應當敬畏歷史。為什麼要“敬”?因為吸取前人經驗,會得到寶貴的智慧;為什麼要“畏”?因為重蹈前人錯誤,會受到歷史的懲罰。對於歷史,既不能浮躁,也不能片面。有兩種極端的傾向:一種是忘卻歷史的恥辱,另一種是抹去歷史的輝煌。正確的態度是,既不要抹去歷史的輝煌,更不要忘卻歷史的恥辱。同樣,對待清朝的歷史,既不要忘卻清史的恥辱,更不要抹去清史的輝煌。應正視以往的輝煌,要記住歷史的恥辱。總結歷史經驗,牢記歷史教訓,勸獎箴誡,自強不息,如《尚書大傳·卿雲歌》日:“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上文為筆者於2005年3月31日在中央電視台“清十二帝疑案”學術研討會上的發言稿(做了修改),代為序。
閻崇年
丙戌年春節於四合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