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梁思成應美國耶魯大學之邀赴美講學。1947年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建校200週年紀念,舉辦了一系列學術活動,邀請梁思成擔任“遠東社會與文化”研討會的負責人。在這次會議上他作了“建築發現”與“唐宋雕塑”兩個學術報告,是與會學者中唯一同時發表兩篇論文的學者。就在這次會議上他首次將四川大足的雕塑藝術介紹給國際學術界,引起了很大反響。
1947年他回國,在上海見到他的摯友陳植先生時說他準備寫一本《中國雕塑史》。梁公對中國雕塑極為熱愛,亦有很深的造詣,早在1930年他就在東北大學建築系講授過“中國雕塑史”這門課。但是那時他還沒有去過雲岡和龍門,講課所用的圖片絕大部分都是引自國外學者的著作。直到20世紀30〜40年代,他親自考察了雲岡、龍門、南北響堂山、天龍山、大足及四川大量的摩崖石刻,並對他調查的古建築中的佛像反复琢磨。從古建築中佛像塑造手法及風格的鑑別,來佐證廟宇建造的年代,亦或根據宙宇建造的時期判斷佛像的古老程度。他對這些雕塑作了深入的研究,有了他自己獨到的見解。 1947年他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作的“唐宋雕塑”的學術報告當是他關於中國雕塑較全面系統的論述。
但我在他的遺稿中始終未見到“唐宋雕塑”的論文稿件。
“文化大革命”期間,紅衛兵對他進行了嚴厲的批判,也就在這個時期他對自己的學術思想、人生觀作了徹底的清理。他在自己的學術思想中作了多麼痛苦的掙扎,他是那麼真誠,對所有的批評都是認真思考,不能想像他這個在舊社會生活了大半輩子的人還保持著這麼純潔的童心。但是最後他更加痛苦地告訴我:“如果現在再讓我重頭學習一遍建築,我還是會得出相同的結論。”那時我更關心的是他的健康,我隨時都在紅衛兵把他從我的生活中撕裂開去的恐怖中捱過。就是在這樣的苦難中我更清晰地認識了他,也更深地理解了他的學術思想。
我們的住房也一天比一天縮小,直到有一天通知我們全家搬到北院14號一間25平方米的房子中去。我傻了,25平方米,我們全家5口人,一人一床就得佔去10平方米,其他如火爐、桌椅、箱櫃、鍋碗瓢盆怎麼處理?我無奈地整理著必須用的衣物、書籍,當我在整理書架時,一夾圖片散了下來,我定睛一看,原來是他在美國為寫《中國雕塑史》時收集的散落在國外的中國歷代雕塑的圖片。思成正在寫檢查,聽到響聲回頭一看,他的眼睛立刻從茫然的神態中放出了光芒,急忙拾起掉在地上的圖片對我說:“眉眉你看那多(美啊)⋯ ⋯”“美”字剛要說出來又咽了回去,因為“美”在當時是犯忌諱的字。看到他在接受嚴厲的批判時,仍然對祖國的傳統雕塑如此傾心,我被他的這種激情所感動。想起平時他一直想寫一本《中國雕塑史》的願望,我並不理解,也不支持,因為“大屋頂”的批判對我來說記憶猶新,我生怕又會惹出什麼亂子,意識形態的東西最好不要去碰。但此時此刻的我卻對他有了進一步的理解,他的思想裡含著多少美好的東西,為什麼不讓大家來分享呢?
但是晚了,他的健康每況愈下,終於離開了我們。從看到散落在地上的雕像圖片起我就時時想到他還沒有動筆寫的《中國雕塑史》。 20世紀90年代我曾委託台灣的兩位學者到普林斯頓大學去查找他在1947年在該校所作“唐宋雕塑”的報告文稿,但均未能查到。
1947年他曾為美國大百科全書寫過《中國的藝術與建築》一文,用極簡潔清晰的語言闡述了中國雕塑的歷史源流及各時代的特點,因限於篇幅,沒有展開論述更沒有條件結合實例來介紹,這是非常可惜的。這篇《中國的藝術與建築》中的雕塑部分應當是先生準備寫雕塑史的綱。因此我依據先生的雕塑篇的文字,配上當年先生拍攝收集的圖片及有關論述整理成這本小書奉獻給讀者,先生涉及的雕塑範圍很廣,包括金石玉器陶瓷⋯⋯等等。限於本人水平,僅側重於佛像雕塑的整理,錯誤在所難免,萬望讀者見諒。
林 洙
2009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