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偶像的黃昏：弗洛伊德的謊言

前言 佛洛德的明信片沙龍

第一部分 症狀學
心懷邪念者可拒論點一：精神分析拒絕哲學，但它正是一門哲學。
第一章 焚燒傳記作家
第二章 他說，毀掉尼采……
第三章 佛洛德主義，某種尼采主義？
第四章 成為哥白尼、達爾文，否則什麼都不是……
第五章 怎樣暗殺哲學？

第二部分 譜系學
孩子佛洛德的腦門論點二：精神分析不屬於科學，而是哲學自傳。
第六章 “十分嚴重的精神性神經官能症”
第七章 母親、金子和西格蒙德的腸子
第八章 俄狄浦斯，臥鋪車廂中的蜃景
第九章 熾熱的亂倫激情
第十章 取名、命名、決定未來
第十一章 在癔症標識下出生
第十二章 俄狄浦斯式人生
第十三章 “科學神話”的真相
第十四章 除了弑父，還是弑父
第十五章 貞潔殉道的安提戈涅

第三部分 方法論
不現實的美夢論點三：精神分析不是科學連續體，而是存在的七拼八湊。
第十六章 佛洛德的奇跡之地
第十七章 狩獵變態的父親們 / 264
第十八章 模糊光亮中的征服者
第十九章 無意識的施行式虛構
第二十章 怎樣拒絕身體？

第四部分 治療奇術
治療躺椅的內部彈簧機制論點四：精神分析術屬於魔法思維。
第二十一章 佛洛德夢遊仙境
第二十二章 魔法因果的國度
第二十三章 分析躺椅，一張由笑氣驅動的飛毯
第二十四章 只在紙上存在的大量治癒案例
第二十五章 佛洛德沒有發明精神分析
第二十六章 用詭辯來封鎖

第五部分 意識形態
保守的革命論點五：精神分析並非自由主義的，而是保守主義的。
第二十七章 壞事肯定會成真
第二十八章 見不得光的性解放
第二十九章 手淫，佛洛德主義筆下的兒童疾病
第三十章 女性那發育不良的陰莖
第三十一章 佛洛德對獨裁者們的“致敬”
第三十二章 佛洛德的超人和原始部落

結論 辯證的幻覺
參考文獻 / 索引
 

前言

我和佛洛德相遇在阿讓唐（Argentan,奧恩省）的區政府市場上，那時我大約15歲……他是一個被印在紙上的人，出現在署著他名字的老舊著作上。這些著作是我以低價從一位女書商那裡購得的，雖然這位女書商很可能沒有意識到，對我而言她其實是我那悲傷的青春歲月中的幸運精靈。時至今日，對我而言，當時得到《性學三論》的情景還宛若昨天。這本書有著伽利瑪出版社“思想”書系(Idées Gallimard)口袋書的黑紫色封面——我一直保存著這本珍貴的書，它的扉頁上用鉛筆書寫的價格至今依然清晰可見。

這位女書商的攤子夾在兩個攤子之間，一個在向趕集的豐滿農婦售賣胸罩、肉色緊身衣、框襯和篷布，另一個則是向從莫泊桑小說中走出來的丈夫們販賣銅鐵器皿和五金製品小玩意。然而，就是在這裡，這位如今早已無跡可尋的短髮女士，在當時以低得可憐的價格賣給了我一大堆書。我如饑似渴地讀著那些書，如同一個靈魂在無序和混亂中尋求著光明。

實際上，當時的我剛剛告別了慈幼會教士孤兒院為期四年的生活。那是一所有著戀童癖教士的孤兒院，是一個你永遠不知道明天是不是還會向卑鄙下流再墜一層的地獄。不過，這些書在當時就已經把我從那個地獄中拯救了出來。從10歲開始直到14歲重新回歸正常生活，我一直都是那個墮落煉獄中的住客。1973年讀高中一年級時，我常常在課間時分到市場上去，用書包裝回各種詩人和作家的著作，還有各種人物傳記，以及社會學、心理學和哲學書籍。

正是在那些年中，我發現了安德列·布勒東的《超現實主義宣言》，狂熱迷戀上了自動寫作、精緻屍體接龍遊戲、街頭詩歌、狂喜文風和藝術家們的極端自由主義精神。蘭波支配了我的思想，波德賴爾也如此，而超現實主義作家的熱烈生活讓我從他們的熾熱火山中把自己那搖曳虛弱的希望之光點燃。

在這些為了湊錢買新書買了又賣的經手書籍中，我發現了三塊散落的金子：尼采、馬克思和佛洛德。當時的我還不知道，著名人物蜜雪兒·福柯在1964年羅伊奧蒙特的名為“尼采”的研討會上，就已經把這三個思想家的名字作為他的演講題目。我當時還不知道的是，在這優美的思想三角下隱藏著當代哲學之火的巨大前景。當時的我仍舊在這個已經亮起路標的世界中盲目前行。

這堆零亂的書中有幾本實在不是好書，但有三部哲學作品讓我一見鍾情：尼采的《敵基督者》、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和佛洛德的《性學三論》。它們是劃過我後孤兒院生活黑色天空的三道閃電，點燃了我至今還在體驗的一種熱忱。第一本書告訴我基督教並非天命，世間還存在比它更早的別樣生活，而且我們還可以大踏步地去迎接後基督教時代；第二本書教導我，資本主義並非人類無法超越的地平線，世間還存在另一個美麗事物——社會主義，它預見的是不同於資本主義的另一種世界；第三本書讓我發現，性也能夠在無關道德的解剖學中正大光明地被思考，其間，我們不用考慮上帝或魔鬼，也沒有基督教道德抑制機制造成的威脅、畏懼和害怕。於是，我在十五六歲時，就已經存儲了為數可觀的用以炸毀天主教道德、破壞資本主義機器、消除猶太-基督教對性的道德壓抑的思想炸彈。這讓哲學於我而言變成了一場持久狂歡!

於是我明白了，哲學首先是一種思考生命並且在生活中實踐自我思考的藝術，是一種用來駕駛自身存在性小舟的實踐性真理。從這個角度看，哲學作為一門學科，是對哲學小世界中空說理論、晦澀暗示、為了評論而評論、賣弄學識的喋喋不休以及種種對瑣事的糾纏的超越。我，這個曾經感到基督教猛獸在脖頸邊喘氣的小男孩；我，這個父親是農業工人，母親是家庭清潔工的小男孩——我的雙親雖然辛勞工作，薪水卻僅夠維持一家人生計，這讓我體驗過家庭貧困的滋味；我，這個不得不在告解座上把自己與同齡人相比沒什麼特別的性經歷全部說出來的小男孩；我，這個被人們告知手淫會導致自己身受地獄烈焰的小男孩——我，這個有著以上經歷的小男孩，自然而然會把尼采、馬克思和佛洛德三人當成朋友……

讀者可以自己判斷：《敵基督者》以宣告“反基督教法則”來結束全書！讀到它，真是一種幸運……在五條針對未來的法則中，第一條就是：“一切的反自然都是惡。最墮落的人就是教士：他教授一切反自然之事。我們已經無法用理性去反對教士，我們能為他準備的只有監獄。”我想握住這個強有力的人的手，他讓我這個尊嚴險遭剝奪的孩子再次獲得了尊嚴。尼采的另一個主張是：把梵蒂岡夷為平地，在這毀壞之地上豢養狠毒的蛇。還有另一條法則宣佈說：“關於貞潔的預言是一種公然的反自然挑唆。蔑視性生活，把性當作一個不潔概念來玷污，這是反對生活之良好精神的實實在在的罪行。”說這些話的人，顯然會成為我的朋友，而且他一直是我的朋友。

馬克思的言辭也讓我感到同樣親近，他在《共產黨宣言》中解釋說階級鬥爭從古到今都是歷史的動力。社會出版社（Les ditions sociales）出版的這本橙色小冊子裡遍佈我用鉛筆勾畫的痕跡：在自由民和奴隸之間，在古羅馬貴族和平民之間，在領主和農奴之間，在行會師傅和幫工之間，一句話，在壓迫者和被壓迫者之間具有辯證關係。我不但眼中讀到了這些句子，而且發自內心地明白它們的正確性，因為我對此有著切身體驗。在家中，父母那微薄的工資僅夠維持父親繼續工作時所需的體力，他日復一日地工作以勉強維持他自己及全家人的生計。

沒有假期，從來不出門消遣，沒有電影、戲劇或音樂會，我們當然也不會光顧博物館或餐館；沒有浴室，一家四口擠在一間房中，廁所位於地下室；除了一本字典和一本從祖父母手中傳下來的食譜之外，家裡再無其他書籍；我們很少請客，父母僅有的那兩三個朋友也和他們一樣貧窮；我知道馬克思說的都是真的，父親的老闆擁有一家乳品廠和一座資產階級大宅，我母親就是到那間宅子裡去打掃和做清潔。我知道住在那間大宅裡的人與我父母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我從馬克思那裡知道了，在一些人擁有一切或者說擁有很多，總之是太多東西的同時，另一些人卻一無所有、缺衣少食，這種情況並非天命眷顧或命定不幸……
閱讀馬克思的書使我變成了一個社會主義者——直到現在我依然是。不過很快，我就發現，除了馬克思之外，還有作為社會主義者的其他路徑，普遍而言是具有無政府主義傾向的作者，特殊來講是蒲魯東的方式。通過在高中最後學年裡對《什麼是財產？》的閱讀，我明白了極端自由主義的社會主義還有未被挖掘的潛力，因此它在如今這個馬克思主義者能夠質疑馬克思卓越性的世界中具有驚人的前瞻性。我一直相信蒲魯東有著非凡的創造力，但我同時也沒有忘記給我帶來第一股政治之風的還是馬克思。

接著就是佛洛德！我起初是從一些十分差勁的書中知道他名字的——說到這裡，我們還真需要對這些書在生產佛洛德傳奇及向知識最貧乏的社會階層宣傳佛洛德傳奇或神話過程中起到的作用進行研究：這裡我指的是皮埃爾·達科（Pierre Daco）那本名為《精神分析的勝利》的書，它已經接近於政治領域的意識形態宣傳。我也買了《色情幽默的精神分析》一書，不過這本書的色情笑話部分比其精神分析部分精彩得多……可我依然從這些書裡得知了“精神分析”一詞，它散發著違禁品特有的危險氣味，一下子就吸引了我。

我覺得直接讀佛洛德的著作會更好些。弗洛伊德信奉者的文章、弗洛伊德注疏者的著作以及對弗洛伊德的各種評論，大量出現在那位女書商的貨架上，然而它們全是讓人遠離弗洛伊德思想核心的糟粕。《性學三論》是我讀的弗洛伊德的第一本書，也是我與這個看起來可以與我內心進行對話之人的第一次交流：兒童也有性欲，手淫是一個人心理演進過程中的必要過程，（異性戀）性身份建構過程中存在雙重性，其間會有偶發的同性性體驗。這些觀點一掃天主教多年的濁氣，也將每個星期坐在懺悔室木網格後面，為了聽到有關手淫或撥弄身體的招供而對600名孩子不斷盤問的教士們的那一身酒氣和滿嘴口臭一掃而空。

重新翻開我收藏的弗洛伊德的書時，還能看見書頁邊上藍色鉛筆的劃痕，它們同書一起見證了我的隱私：“父母之間的爭吵以及婚姻的不幸極有可能在孩子身上引起性發展障礙或神經官能症……”我們是不是永遠無法衡量出一個哲學家的思想會對年輕讀者的未來產生怎樣的影響？弗洛伊德洗淨了我多年的思想積垢。他的書消除了某種污點。這些書頁消除了原欲之夜給我們大部分人帶來的那種淹溺窒息感。不過，這些書頁也告訴我們，害怕被罰入天主教地獄這種恐懼的終結並不代表從此以後可以完全無所畏懼，因為還有一種屬於精神性質的懲罰在繼續……

就這樣，尼采、馬克思和弗洛伊德成了我那精神苦惱但又奔騰不止的青春期大海中的三座燈塔，他們是無盡黑夜中的三顆明星，是讓我走出地獄的三條道路。我終生都在閱讀尼采；直到今天，我依然會對當時在頁邊記下的心聲會心一笑：由於無法同女性講話而厭惡女性的哲學家，頌揚筋疲力盡之人表現出的力量，一個溫柔之人在戰鬥警句中表達的激昂，關於詩意生活和新存在方式的英雄讚歌。今天的我視尼采為一位擁有存在性智慧的大師，他像所有配得上哲學家這一稱謂的人一樣，換言之，像所有言行真誠的哲學家一樣，心中想的全是如何拯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