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那些音符以外的聲音
音樂,究竟該如何書寫,如何討論,如何分析,每一世代都有不同觀點。但別忘了作曲家與指揮家馬勒所再三強調的:音樂中,最重要的並不在音符裡……
年近八十的作曲家郭爾(Alexander Goehr, 1932-),是英國二次戰後樂壇舉足輕重的代表人物,見證大不列顛半世紀來的音樂文化變遷。當年他到巴黎從作曲大師梅湘(Oliver Messiaen)進修,不僅技法眼界大開,回到英國更成為領導潮流的前衛派。
不過對郭爾而言,花都學習那一年,讓他印象最深的,卻是一日音樂分析的課堂報告。
「剛到巴黎時,覺得這裡既然是新音樂中心,一切都該前衛,而且要求嚴謹理論。有次輪到我報告一首莫札特作品,我仔仔細細把曲子從頭到尾整理一遍,樂句、節奏、和聲、曲式等等全都完整分析。」當郭爾自信滿滿,在老師與同學面前講解時,「沒想到當我說:『在這個小節,樂曲轉入下屬小調和弦。』教授居然毫不客氣地當場說『錯!』。」
被當場抓出錯誤,郭爾自然覺得很沒面子。他一邊繼續報告,一邊再把那個和弦看了一次──等等,沒錯呀!這明明是下屬小調和弦呀!
難道是老師看錯了?郭爾巧妙地把話轉回,又提了一次;可沒等他說完,教授居然還是說了「錯!」。
同一個地方,居然被老師糾正兩次,這實在很難看。無論郭爾如何確定,那個和弦就是下屬小調,他也沒有勇氣再提一次。但是,「如果不是下屬小調,那個和弦又會是什麼呢?」好不容易捱到下課,郭爾馬上向老師請教。
「在那個小節啊,」教授淡淡地說,「莫札特,在音樂中灑下一道陰影。」
當郭爾在演講中說到此處,全場聽眾都笑了。有學生問他感想如何,他答:「荒謬透頂!我大老遠跑到巴黎,居然來學這個!」聽他這樣說,大家笑得更大聲了。
「可是,各位,我現在卻不覺得荒謬了……」話鋒一轉,郭爾淡淡地說,「因為當莫札特寫到那個小節,他心裡想的絕對不會是什麼進入下屬小調,而是要在音樂裡灑下一道陰影啊!」
我永遠不會忘記郭爾這番話──還有比這更好的提醒嗎?音樂,究竟該如何書寫,如何討論,如何分析,每一世代都有不同觀點。但別忘了作曲家與指揮家馬勒所再三強調的,「音樂中,最重要的並不在音符裡。」(Das Wichtigste in der Musik steht nicht in den Noten.)不讀樂譜,固然會造成對音樂理解的缺失,但若只讀樂譜,認為音樂除了音符之外別無其他,那也是大錯特錯。對這門最抽象卻又最直接的藝術,我們需要各式各樣親近、理解、討論的方法。不止認識作品,更要認識作品背後的文化,那些音符以外的東西。
莫札特抽象、不帶文字的器樂曲如此,最寫實、最明確的歌劇也不例外。許多人認為歌唱家只要聲音好就夠了,殊不知一位演唱家要詮釋好一個角色,不止要在聲樂藝術多所琢磨,更必須廣泛閱讀,以知識幫助自己融入角色與時代。就如穆索斯基根據普希金詩劇所寫的俄國宮廷大戲《鮑利斯.郭多諾夫》(Boris Godunov),故事敘述權臣郭多諾夫謀害太子奪權,最後國政動盪、反叛四起,終因良心譴責發瘋而死。劇中一段是老僧皮門(Pimen)在修道院裡寫俄國編年史,將郭多諾夫竊國篡位之事詳實記載。不過就是一個修士在自己房間寫作,算得上什麼大事呢?許多歌唱家都把此段當成一位老者對當下時局的譴責和感嘆,以蒼涼無奈的方式演唱,和劇情前後形成鮮明對比。
就邏輯或戲劇效果而言,這當然是合理的表現方法,然而若對俄國歷史有更深一層的認識,就會發現這個場景其實並非如此——在郭多諾夫之前,沙皇伊凡就曾下令禁止任何編年史寫作,違者一律問斬。即使在修道院寫作,要是文稿被發現,皮門就是死路一條。因此普希金之所以安排這個場景,絕對有其強烈反抗的情緒。歌者若知這段俄國史實,或對俄國文學有深入認識,老僧皮門的獨白就不會只是平靜感傷,而該是以生命為賭注的憤怒激昂。這是完全不同的詮釋方式,而詮釋的知識並非來自樂譜判讀或聲樂技巧,而是來自歷史或文學。
歷史和文學,正是楊照在音樂之外,最具心得的領域之二。音樂和其他學科無異,不是學了作曲、演奏或演唱的技能,就必然能知曉其奧祕妙處,我們需要太多不同觀點、不同角度,在音符與音符之外推敲琢磨。《想樂》這本書,一方面是楊照對他心愛音樂作品的分析介紹;另一方面,透過這些樂曲,文章中作者更要告訴我們的,則是他對音樂史的思索論辨:那可以是重建當時聽眾對作品的反應,也可以是作曲家創作過程的內心擺盪,甚至可以是由演奏者的詮釋方法,反向思考作曲家或作品本身的問題。每一篇文章,都有作者獨特的切入點,也讓我們看到作者在自幼學習小提琴和樂理之後,如何將各領域的知識帶入音樂,這門讓他深愛不已的藝術。
你會聽到下屬小調和弦,還是看到一道陰影,或者兩者皆有?讀完《想樂》,相信你會有不同的看法。
焦元溥
自序
楊照
一、
音樂是抽象的,不像繪畫描摹現實的景物,不像文學訴說生活的情節,音樂和現實沒有明確的對應。
因而聽音樂的經驗,比起看畫、讀文學,都更主觀,也就是說,同樣的音樂在不同人心中會有更多不同的感受。
換個方向看,聽音樂的方式也就更個人、更多樣,音樂裡沒有那麼明確的指示,要你聽到什麼、要有什麼樣的聯想感受。一段這個人聽來哀傷的音樂,另一個人很可能覺得可以安穩放鬆,感覺這樣或那樣,不是音樂本身決定的,而是高度依賴聽音樂的人用什麼態度、用什麼方式聽音樂。
音樂對接收者,有著較高的要求,你得自己去聽出裡面的意義。正因為如此,所以很多人覺得和音樂間有距離,不知道音樂要表達什麼,他們就說:「這音樂我聽不懂」、「這音樂怎麼那麼難」。
他們希望音樂給他們簡單可以接收的意義,不想要自己決定音樂的意義。
二、
很多時候我們說「聽音樂」,其實講的是「聽歌」。
聽歌和聽音樂不是同一回事。聽歌,歌詞是主,配合歌詞的旋律與節奏是從,歌詞的本質是語言,所以我們可以輕易地從語言中得到意義,然後用歌詞提供的意義再來想像音樂。歌詞是悲,音樂聽來就是悲的;歌詞歡樂,音樂聽來也就歡樂了。
聽歌的經驗,常常反而成了聽音樂最大的阻礙,愈愛聽歌,對於歌詞愈有感應的人,愈難真正聽到音樂,也愈難聽沒有歌詞來做意義指引的音樂了。
只有擺脫了聽歌的習慣反應,我們才有辦法聽音樂。
三、
小時候,我透過樂器,透過自己製造出樂音,接觸音樂。
先是小提琴,用弓擦弦,將樂譜上記錄的音符,還原為音樂。這種關係中,最重要也最麻煩的,是「還原」。反覆的辛苦練習為了什麼?為了要創造出「對的」聲音,如果沒有那想像中的「對的」理想,何必折磨練習呢?可是我手中樂器發出的聲音,和那「對的」聲音中究竟有什麼差距,卻沒那麼容易知道。很多時候,我自己聽來覺得不對勁,卻說不上來到底怎樣不對勁;還有很多時候,就算我自己聽來覺得像模像樣,老師卻皺著眉頭無法接受。
後來換成吉他。雖然都是樂器,小提琴和吉他製造的音樂經驗,大不相同。小提琴的聲音主體是旋律,吉他卻是和弦。拉小提琴,最重要的是將譜上每個音符、每個記號表現出來,彈吉他最重要的確是依照既有的歌曲旋律,配上和弦。
抱著吉他,立即的反應就是「對的和弦在哪裡?」同樣的旋律,可以有很多不同的和弦選擇,可以一小節換一次和弦,也可以一拍就換一個和弦。不同和弦就和旋律發生不同關係,更神奇的,前後和弦次序,也必然產生不同的感受效果。
兩種樂器共同之處,在於讓我養成了習慣思考音樂,音樂和思考總是一併連帶出現,不思考就沒有「對的」音樂、「對的」和弦與和聲進行。
四、
年紀再大一點,我轉而透過歷史聽音樂。
還記得最初在西方近代思想史的著作中,讀到巴哈名字時的驚訝。之前學的,幾乎都是以文字記錄下來的思想,哲學家、文學家寫在各種著作裡的思想,從來沒有意識到思想也可以用音樂、繪畫、建築等各種形式留下記錄。
當然可以,事實是,思想必定會以音樂、繪畫、建築等形式留下記錄,倒過來也通:音樂、繪畫、建築等形式的作品,必定表現了那個時代的思想,留著那個時代的思想印記。
我重新聽過去聽的音樂,這次心中抱持著歷史的想像,按照時間順序聽下來,一方面懷想著音樂誕生的那個時代,他們的衣著、宮廷環境、宗教信仰、內在與外在的價值標準,另一方面揣摩這種音樂和之前之後其他音樂間的關係,為什麼先有這個,接著來了那個,而不是倒過來,也不可能倒過來?
思想史講究的,是「知人論世」,處於什麼樣的時代,有什麼樣的人生經歷,因而產生了什麼樣的思想,這中間應該有其來龍去脈,可以分析的道理的。將音樂放回到人與時代的脈絡下,音樂閃耀出了不同的光芒,之前不管音樂家其人其時代情況下,絕對感覺不到的光芒,照映出深刻的人生伏流。
五、
一個偶然的機緣下,香港《明報.星期副刊》主編黎佩芬邀我撰寫一系列「我最喜歡的古典音樂作品」文章,我就想或許可以將這些年來對於音樂的思考,做些整理。
剛開始本來說寫十篇的,但四百年豐富的樂史,要怎樣從中間選出「最喜歡的十首」?這是我無論如何做不到的,只好縮小範圍,從鋼琴獨奏曲中選出十首來。即使這樣都還是很難選,隨口唸出來覺得應該介紹的曲子,一下子就超過了五十首。而且還有一項原本沒有預期的困擾:有些曲子是因為樂史上的特殊地位,所以應該介紹,有些曲子是因為有我自己認定的特殊意義所以覺得應該介紹,兩項標準有很大重疊部分,但畢竟不是同一回事。
雖然後來在《明報》刊登時,標題還是叫「我最喜愛的十首鋼琴獨奏曲」,但事實上我個人主觀「最喜愛」並不是最主要的標準。我選的是一些樂史上認定的經典傑作,而且一般很容易找得到聽得到的曲目。有點像是古典音樂中的入門或「必聽」曲目,用這些曲子串起鋼琴音樂史變化的軌跡。
十首鋼琴獨奏曲寫完,反應還不錯,就接著寫十首大提琴曲、十首小提琴協奏曲……花了一年時間,寫完了五十篇才收手。
這就是書中篇章的源頭來路。
六、
這裡記錄的,是我自己在音樂中尋找意義的過程。用心、用身體主觀感受音樂的經驗,很難轉手傳給別人;相對地,用大腦思考過的材料,或許比較有機會可以提供作別人聽音樂時參考,增加從音樂中找到意義的機會,也就是增加「聽懂」音樂的機會。
我從來不主張有什麼「正確」的聽音樂方法,我也無法接受有人主張一定只能用什麼方法、一定不能用什麼方法聽音樂。唯一的標準,是如何從音樂中得到最大的收穫吧!什麼準備都不做,光靠聽力與直覺,顯然不會是好辦法。
了解樂理會有幫助,明白樂曲結構會有幫助,感應樂曲背後作者的生命與思考也會有幫助。我能做的,就是攤開一些對我發揮過作用,又能以文字表達出來的知識,呈現給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