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眼中《王雨煙》這個孩子
《王雨煙》誕生在幾年前,他不曉得他的命運將受到我的牽連,我猶如一個無能的父親,在好幾年內未能給他找到出路。從某種意義上說,我還算是個好父親,那就是我始終堅信他是個好孩子,合理的社會終不會埋沒他。可是我不敢奢望他會由「溫世仁武俠小說百萬大賞」來拯救,這個榮譽太大了——似乎一位無名小卒突然在萬軍之中取了上將首級,或是寒門之士忽一日考中了狀元,無論怎樣講,運氣都是非同一般地好!
《王雨煙》已與讀者見面了,我祈願他也能獲得你們的喜愛。我感謝你們閱讀、啟動、溫暖了他,但願他也一度充實、溫暖過你們。他就像我的一個孩子,當他長大了,進入社會,他就不再全屬於我了,我只能遠遠看著他在世上行走,默默為他祈福,他的幸與不幸,我已無能為力,可是他將永遠牽掛我的心。
◇黃健與《王雨煙》之有問必答
一、得到首獎的感覺是什麼?除了你在跋裡提及的「給王雨煙這個好孩子一個好的出路」外,拿到首獎這件事有沒有對你的人生產生什麼變化?或像王雨煙一樣,突然從無名小卒變成眾人皆知的武林高手那種感受?談一下你的心情。
「突然成了眾人皆知的高手」?呵呵,完全沒那種感覺呀。內陸的網路上倒是喧囂一時的。其實對這種虛名我是能躲就躲的(這可能也是做過記者的優越感呢),我領獎回大陸後推掉了好幾家媒體的採訪。名聲對寫好小說有利嗎?我看不出來。所以說獲首獎的實際意義在於我似乎能夠以寫小說作為職業了,一是獎金可以養生(至少能管幾年吧?)二是作品能夠與讀者見面——這些都是很重要的支撐。沒這些,可能連家人方面都交待不了的哇,何況還有更加嚴苛的社會呢!可以說我獲首獎的心情就是大鬆了一口氣,因為我知道我可以過得從容不迫一些了。
二、聽說你得獎時,特別感謝了女兒,對一個父親來說,創作會是件難事嗎?是否真需要壓縮親子時間才能專注投入?
我女兒很小,今年才六歲,讀小學一年級——我這人世俗生活方面大概屬於慢熟性,所有的事情都比同齡人慢一拍,對於大陸小縣城的人來說,我絕對算超級晚婚,是令人目責的異類。所以不好意思,我女兒真是「小女」。她非常乖巧,只要我坐在電腦前,哪怕是下棋或玩遊戲,她都不會來打攪我。因此並不存在她影響我的問題。我獲獎時感謝她,是我內心情感的需要,我非常感激這麼多年家人給我的支持與寬容,我女兒只是她們的代表——我其實第一應該感謝的是我母親,有她那樣的母親如果還不能變得出息,那人就太次了。在以前我內心的壓力,遠比身外的大得多。我身處的環境並沒對我提出更高的要求,而且我以前的生活在別人眼裡也是很不錯的,甚至是風光的,因此我辭掉工作去寫作在旁人看來就是「抽瘋」。在我們獲得所謂的「成功」之前,社會總是拒絕理解我們的對不對?我想臺灣社會也如此吧:人嘛,在哪兒都一樣。
三、許多知名作家皆是記者出身,身為記者,你認為在創作時所佔的優勢是什麼?這個身分在寫作上帶給你的影響又是什麼?
記者的寫作習慣會讓我始終意識到讀者群,不知這算不算一種優勢。其實從寫作本質上說,這不是一個好作家應有的習慣。記者行業對寫作的最大幫助(相對而言)應是讓寫作本身可能擁有更寬闊的視野,另外,也會讓作者見多識廣(當然也是相對而言)。我跑過各種各樣題材的新聞與新聞調查,也見識過各種各樣的人生表演,喜劇、悲劇與鬧劇。它讓我感覺我有寫不完的故事與人物,所以我做過記者,應該說是非常幸運的吧!
四、在閱讀經驗裡,你記憶最深刻的武俠作者是誰?為什麼?又,誰影響你最多?
第一當然是金庸,他以後的武俠作者都會碰到如何迂迴或是打破他致命影響的困境。今天你寫得再酷似他、重複他,無疑是弱智、是否定人類會不斷創新的表現。另外,在我看來好的武俠作家除古龍、梁羽生之外,多數出現在民國初年,比如平江不肖生、宮白羽等人。他們的武俠小說裡有人的活氣,一種煙火氣,那是小說的基本要求。我最喜愛的作家是俄國的杜斯妥也夫斯基,他的小說裡存在一個自在的世界,滿含了人類的掙扎、悲憫、絕望和訴求,給了我溫暖。在某種意義上,他可以跟《聖經》的作者們比肩。那樣的工作才是令人嚮往的。
五、可否講一下自己的武俠小說創作歷程,為何選擇這樣一種文類?在這區塊裡筆耕許久了嗎?
可能正是沒有武俠小說新作能讓喜愛武俠的我「過足癮」,才讓我也寫起了武俠吧?當然,我不是說我就寫得多麼好。不過,我是一個好的武俠小說讀者。也就是說,我讀武俠小說是有標準的。編造的故事是騙不了我的眼睛的——這話有點怪,好像小說不是由故事組成的。然而小說讀者會同意我的話。前面說過,是再無新武俠小說讓我解渴,我便也開始自己動手寫。而且武俠小說可能是我們每一個中國男人都夢想寫出的文類吧,我只是幸運地付諸行動,也有了點收穫。《王雨煙》是我寫完的第一部武俠小說。這就算上路了吧,我剛剛起步,路還很漫長,我希望每一步都走堅實,走好。但以後也會是欲罷不能吧!
六、多數武俠小說讀者一聽到「王雨煙」這名字,會先想到金庸《天龍八部》裡的「王語嫣」,你取同音異字的目的為何?或純粹只是有趣而已,與王語嫣並不相關?
當然與王語嫣有關。因為我從讀者的角度出發,以為王語嫣儘管有她自身的缺陷,但可能仍是金老心底裡最愛、最理想的一種女性——異常聰慧、美貌、溫柔,而又絕無妨礙性,不會產生傷害力。這也是說,她是中國男人理想中的女性。這種女性在現實題材小說裡是沒有的。她是金老為我們畫出的一個「充饑之餅」而已。取名王雨煙,第一就是向金庸先生致敬;第二,王雨煙本身也是個不錯的人名啊,不乏詩情畫意;第三也確實有好玩的意味在裡面,跟所有的武俠迷們(無一不是金迷)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但願我的王雨煙不會讓他們失望。
七、閱讀王雨煙時,總會忍不住想到,作者到底是為什麼要寫這樣一篇小說,除了你在序裡提及「江湖是什麼?」外,有沒有什麼實際的狀況觸發你創作這個故事?
絕無現實的人物影子或故事的影響。與金老「為國為民」的俠客情懷不同,王雨煙就是我的一次尋證,他將證明一個可能性:一個人僅僅是為維護自己的人格尊嚴,他能不能也是一個「大俠」?而他在證明過程中可能落得的下場:他是非常有可能被當成惡徒讓「社會的正義」裝入鐵籠遊街,然後一把火燒死的。幸好這裡有一個「喜劇」的結尾,我其實常常在想——如果最後是悲劇會怎樣?而這種悲劇是一部武俠小說能夠承擔的「重擔」嗎?
八、讀《王雨煙》時,很容易對主人翁的遭遇感同身受,我們沒那麼擔心王雨煙能不能打敗武林高手,反倒會擔心他能不能吃飽、能不能渡江、瘸腿能不能泡到熱水,這是相當生活化的描述方式,你當初在描述王雨煙這個角色時,是怎麼塑造他的形象的?
我先得坦承《王雨煙》還有些幼稚,畢竟是我的第一部武俠小說。讀者讀時不擔心他能不能打敗武林高手這點,就是我寫得還不夠好的地方,因為他其實是待在兇險之中的。我真巴不得讀者能為他提心吊膽,他是個配得到我們關懷的人;但是,王雨煙在江邊集的困境也可能是我們每個人的困境——他首先是個活人嘛,他像我們一樣,離不開衣食住行裡各式問題的困擾。你把他也當成身邊的一個朋友看,就能理解我是怎樣寫出他的活人氣質來的。我在寫他時,是跟他貼得很近的朋友啊!
九、看完《王雨煙》,不知為何,總想知道王雨煙在此役之後會不會真的成為江湖中人,或被迫踏入江湖,你還打算再寫王雨煙嗎?此外,在最後一場大戰前,讀者突然發現王雨煙對江湖、取人性命的看法大有改變,歷經這場驚天動地的事件後,你認為想要「退隱江湖」的王雨煙真能如願嗎?
世上有一種人,他們身處人性的高處,所以總是自求寂寞,甚至是逃避眼看到手的幸福,就像古龍的「飛刀李尋歡」,或者說得更直接一些,像俄國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甚至是古龍,他們會被我們戲謔為「世外高人」,他們身上有天譴的印記——所謂天予弗取,反受其疚。可是恰巧因為這種人追求人世的苦難,因此具有大善之人的特徵!他們當然也渴望人世的幸福,但是往往會承接不住。
再寫王雨煙的難度很大。因為我把他寫得太滿了,幾乎沒有人生的發展空間了。不過也許他下回再出現是迷陷在一個愛情深坑裡?那倒是我很關心的問題——因為王雨煙以前在愛情方面是累累受挫的。我很願他有個圓滿的人生結局,可是人生無常,命運難料。
可惜這些想法在寫《王雨煙》時還沒產生,也沒機會寫出來。將來有機會再補進入小說中——也許在下一部吧,王雨煙會遇上他人生的宿命,某個過於美好的女子,她是人生的激進派、功利派。那就是他命定的悲劇,它們一直就存在那裡,在他的生命裡,總有一天是會上演的。可能我們每個人也都是這樣,我們最愛的那個人,本質上具有我們敵人的一切特質。因此他或她會增加你人生的厚度,讓你的生命產生一些真實的意義和真實的質感,但就是不給你世俗的幸福。王雨煙早就看透了江湖,覺得那裡沒意思,所以才消極地說「世上十惡不赦的人多如老鼠,你殺得過來嗎?」這話。而那個女子卻嚮往江湖,在裡面如魚得水。
因此他的「退隱」是社會身份與江湖功用的退出,其實他的人生還沒完全開始呢,我不知道會不會真去觸及它們,也就是「記錄」下它們,那需要機緣。如果也有讀者對他感興趣,我就設法讓他活得更精采——你看,我也不免是個功利派。
十、仇書是個靈活的角色,書裡有一段提及仇書是被王雨煙的母親收養的,身世坎坷,是否以後也會撰寫這段故事?
仇書身上的社會信息量目前看還不大,他是否會生長成為下某部作品的主角?我現在可說不定。但「江湖」這樣一個複雜的大舞臺,更需要的是好配角,所以是不愁少了他的表演的。書中其他人物,比如李天王、賴酒賬,就已在「江湖十夢」的第二夢《倪淑英》裡出面了,活得還是那麼兇悍。並且我知道仇書肯定會再出現的,他可是個不甘寂寞的傢伙呵,有時做事會很荒唐。他將繼續上演很多滑稽喜劇,為我們帶來許多歡笑。目前就是這樣。
十一、「名門正派」對你來說,是什麼呢?
其實它與我的一個觀念有關:那就是所謂「名門正派」完全是我們常識性的誤解,這種對人性的誤讀未免有些大和根深蒂固。因為我認為世上並沒有「好人和壞人」,有的只是「做好事的人和做壞事的人」。或者換一個解釋:「活在好事裡的人和活在壞事裡的人」。
十二、可否介紹你所謂的「江湖十夢」?
它將是十部以人名、即十個人的命運組成的系列小說,而十部小說又合成一個完整的「江湖」。在這個江湖裡,許多人物和事件是交叉出現、相互影響的。其實這個系列也涵蓋了全部社會之暴力的各種層面。我在裡面就像《王雨煙》一樣,尋證一些問題的可能性:比如殺人倫理學、忠誠與背叛、小社會或是團體對全社會立法等一些問題。我不知我的武俠夢是否有些大。在已完稿的《倪淑英》裡,它講了一個小女孩帶著「殺父仇人」的頭顱在危機四伏裡走了幾千里路這樣一個殘酷的故事,跟隨她的人差不多都失去了原有的人生——它一再追問復仇的正義性與公正性的基礎:在倪淑英心裡一再出現「這是我應該做的嗎?」這類懷疑。它還想探討復仇本身對人性的侵蝕與異化。當然,十部小說都是讀起來「過癮」的,是能充分調動、激起人的想像力的。對武俠小說來說,不好「讀」,就是先天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