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體中文版獨家作者序
這個故事才是我真正想寫的
我一直想要用外星人的目光來看世界。
這是我自幼以來的夢想。從小我就不擅長扮演「人類」這種奇妙的生物,因此才會想要借助故事的力量,再一次重新邂逅並認識人類這種生物也說不定。
作品完成後,我發現這部小說反映了我這樣的願望。這部小說是在出版社的餐廳、咖啡廳和家庭餐廳寫作的。我喜歡在感受著人類氣息的環境中寫作。
一直以來,我都生活在日語的環境中。《便利店人間》翻譯成包括台灣在內的世界各地語言,讓我興起了想要聽聽日語之外的聲音、看看日文之外的文字的念頭。
繼《便利店人間》之後,這本奇妙的小說《地球星人》會被翻譯成什麼樣的聲音與文字,變成書本,送到各位的手中?光是想像,我就感到幸福極了。
希望不久後的將來,我能前往台灣的書店,呼吸著那裡的空氣,摸摸自己的作品。期盼有一天能盡情地徜徉在台灣的聲音環繞之中。
村田沙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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暢銷作家 東燁
相約在覺醒的那一天
─掰了, 地球星人!
不知怎地,當故事來到純然的波哈嗶賓波波比亞星球人生活的那一段時,我的腦門就炸開了,秋級深山的老朽房子,在我的想像中,竟與千年前的竹林七賢的畫面產生重疊,那份「自在」(對地球星人而言,這兩個字讀音是「ㄈㄤˋ ㄉㄤˋ」)多麼令人欣羨!但我們都知道,這塊土地畢竟是以「地球」為名,換句話說,也就是在找到不存在的太空船之前,誰也無法真正逃脫。於是,一切波哈嗶賓波波比亞星球人的行為,在這世上便顯得離經叛道,甚至罪大滔天、悖逆倫常……
這是一個殘酷又可怕的故事,它切劃開了人們深信不疑、恪守服膺的「規律」,讓我們去問自己:倘若這巨構宏偉的世界,以及世界中包羅萬象的倫常或規矩、意義或價值,都是一種準繩的話,那麼,不按著這準繩而活,又會怎麼樣?
相較於浪漫的竹林七賢,那是中國式的唯美版本解答,《地球星人》則是來自於村田沙耶香的日式寫實殘酷版。二者的差別,是竹林七賢活在魏晉之際,那裡沒有「外太空」世界可供靈魂遁逃的出口,當生命遭受沉重巨錘所擊打時,他們或死或降,或只能在儒與道的思維中,尋找一絲喘息的空間;但堅信自己來自於外星的孩子們,則終於在拋脫地球人的枷鎖後,經歷了一段貨真價實的「波哈嗶賓波波比亞星球生活」,在那段日子裡,奈月恢復了味覺、智臣獲得了救贖,由宇也不再徬徨於生命的茫然……無論最終的結局為何,他們都獲得覺醒後的片刻幸福──無論這份「幸福」是否牴觸地球星人的法律與道德標準。
當小說完結之際,我忍不住有些懷疑,會不會其實我們都是被馴化的波哈嗶賓波波比亞星球人?我們這輩子汲汲營營著工作或繁衍後代,究竟都是為了些什麼?倘若這世界就是一座工廠,那當我們踰越了「廠規」之後,又會有什麼下場?會跟小說人物的遭遇一樣?還是我們能更加幸運,找到一個杳無人蹤的世外桃源,去過屬於自己的桃花源,在那兒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享受著再不是「工廠所屬的工具」的真正自由?但這世上還有這樣的地方嗎?
於是我猜想,所謂的「覺醒」,或許也正意謂著絕對的悲哀吧?當你終於決定掙脫所有世俗的桎梏,卻發現地球上再沒一個角落可供遁逃,那不是無比的悲哀,不然又是什麼?因此我猜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有勇氣,去對著世界高呼,說我就是波哈嗶賓波波比亞星球人,但我更想時時提醒自己,或許這一生,任性如我也難以逃脫「工廠」的掌控,但起碼別忘了,只有在追尋真正的自我時,我們才是真正的活著──儘管沒人可以掰了這世界,儘管工廠之外,依然只有工廠。
日本作家、漫畫家 小林繪里香
誰打開了我心中的「外星人眼睛」
村田沙耶香接連發表驚人的作品,不只是我,許多讀者都非常好奇在抵達《便利店人間》這個里程碑之後,她會再推出什麼樣的作品?然而等待她的新作品,亦有如在等待子彈擊發。因為村田沙耶香的作品總是會滿不在乎地把我和我們深藏在心底的醜惡事物挖掘出來,攤開在刺眼的陽光底下。而且是信手拈來,就宛如端出餐盤說「請用」一般。
閱讀《地球星人》的過程中,我是屏氣凝神的(從書名就令人驚愕:繼「人間」之後,接下來是「宇宙」規模嗎!)
故事從主角拜訪祖父母居住的秋級山區開始。主角奈月與表兄弟由宇每年都會一起共度暑假的御盆時期。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奈月告白其實她是魔法少女,由宇則告白自己可能是被太空船拋棄的外星人,兩人正式承諾成為一對戀人。他們一起在田地前的小河游泳、採食叫「酸葉」的食用野草、窺看以前養蠶的房間。
少女和少年共度乍看之下平凡無奇的暑假時光,然而兩人對各自的家人都感覺到深刻的不協調感,亟欲找出箇中理由。但如果長大成人以後,依然繼續抱持著這樣的疑問,那麼在我們生活的這個社會裡,就成了一種瘋狂。
「這裡是一排又一排的巢,也是製作人類的工廠。在這裡,我是雙重意義上的工具:
首先是用功讀書,成為勞動的工具。
再來則是努力當個女人,成為這裡的生殖器官。
不管在哪一種意義上,我想我都是不及格的。」
但是,這篇作品徹底地從奈月的觀點刻畫出這樣的現實世界。即便心底感到扞格不入,我和我們也能將這樣的情緒掩蓋起來,對感到奇異的地方視若無睹地過活;而今,這些部分陸續被揭露在眼前。
當我們的社會與生活被視為「地球」以及活在其中的「地球星人」的生態來描寫,便曝露出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樣貌,其實極為滑稽且扭曲,甚至是瘋狂的。
但奈月目睹這些種種的不合理,卻說:
「我想要快點得到『地球星人的眼睛』。這樣一來,一定非常輕鬆。」
事實上,在我們的社會裡,撇開種種不對勁的感覺及疑問,渾渾噩噩地過日子,更要輕鬆太多了。努力為我們的「工廠」做出貢獻,與他人競爭以得到身為「地球星人」的成功,更要容易許多。因此從根本去質疑這樣的生活方式,並寫成作品,實在是太殘酷了。
奈月和由宇在小時候私訂終身時的誓約,更是動人心弦。
「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本作品所提出的質疑,打開了我們每個人心中的「外星人眼睛」。這雙眼睛逐一打破了存在於我內心的各種界線,以及視為天經地義而甚至不曾去懷疑的陋習與束縛。因此看到三人就像在說蚱蜢酥脆甘甜那樣,討論要不要用味噌煮人肉來吃時,儘管驚悚,卻感到痛快。
魔法棒與吃昆蟲的橋段,在作者過去的作品中也曾經出現過。在我的解讀中,這就像是一種決心的表明,揭示作者確實地抓住已經掌握的事物,跳躍到新的舞台,開創另一個新作品。
這部大無畏地把手伸向和外太空一樣的黑的挑戰性作品,像子彈般徹底貫穿了我的心。
刊登於《波》2018年9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