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家明與我
認識家明,得數一段接近四分一世紀前的往事。
那是1995年。我和約十多名寫影評的朋友,成立了「香港電影評論學會」(下稱「學會」)。當時雖然不再年少,但仍然氣盛,一力倡議,影評人不是阿貓阿狗都可以做的,由是規定加入組織的都需要創會成員推薦,都需要審核。是以學會初期,一直都是個(自詡)「菁英」的小小圈子(什麼時候門戶大開我便不知道了,因為三年後我便退會),自然惹來其他被摒諸門外的、也活躍於電影文字界的朋友們強烈不滿,不到半年間,後者也成立了另一個影評組織,曰「香港影評人協會」(下稱「協會」),不設任何資歷限制,來者不拒。有過好一段時期,兩個團體雖然未至於水火不容,但少不免針鋒相對、互相睥睨或對著幹(例:香港電影金像獎vs.金紫荊獎的成立)。
翻查資料,家明原來也是1995年畢業的,唸大學時已經開始發表評論文字,但我不熟悉。他是影評新秀,自然不獲「學會」青睞,而加入了「協會」。後者後來出版了一份tabloid size的刊物。我不好說其他人,但得承認,對這份刊物,我當時是很不以為然的。沒想有天家明來電,自我介紹,說剛走馬上任,當上刊物的主編,正在籌劃一個香港電影雜誌回顧的專題報導,因為我在更早時期做過以「香港第一本嚴肅電影雜誌」為口號的《大特寫》(創辦人是導演唐書璇)的編輯、又有份創辦過《電影雙周刊》,所以想跟我做個詳細的訪問。我帶著三分不情願答應了。當時已是一個大塊頭的年輕版家明與兩名「協會」會員跟我見了面。但教我十分驚訝的,是他才坐下來,便從背包裡取出了一大堆費了不少勁蒐集回來的資料,從「火鳥」(電影會)時代的會員通訊、「香港電影文化中心」的月刊、到香港藝術影院元祖莫玄熹先生在經營灣仔京都戲院時出版的宣傳刊物《電影客》,都一應俱全地羅列在我眼前!(這些刊物我均有不同程度的參與。)對每個時期的每份刊物,家明都仔細地提出了嚴謹的問題。原本打算只花一個鐘頭便打發過去的訪問,結果談了兩、三個小時,把我的興致都挑起來了。幾個星期後,我收到印刷出來的刊物,除了版面一新耳目外,內容也充實可讀。我暗中汗顏之餘,也從此改變了我的某些偏見,對家明的名字更有了很深的印象,此後陸續留意他的影評文字;到後來,更成了忠實讀者。
隨著在不同場合的接觸與交流,與家明也慢慢交上了朋友。除了寫文,他似乎特別喜歡擔任「講堂」式活動的講者,有過好一段時間,還定期在「百老匯電影中心」的圖書室主持一個個人式的電影欣賞系列。他宏亮的嗓子跟爽朗的笑聲,鮮明地體現了他對電影的無比熱情,歷二十載而絲毫未變。我們在長片《咖啡,或茶》的兩段情節裡,重演/記錄了他講課的風采與情形。
千禧年始,我加入了香港演藝學院,四年後,在完全沒有預計的情形下,當上了電影電視學院院長的職位,進行了逐步的教學改革。家明很早便是我一心想羅致的講師,恰恰那時他剛離開了香港大學的通識系。我聘請了他先當一段時期的兼任老師,等候我完成一些行政手續後才給他發出正式的全職教職聘書,但沒料到的,是學院的行政架構與政府的津貼制度架牀疊屋,開設一個新的教學職位的複雜性原來足以媲美一項工程。我給家明許下的諾言,整整花了五年始能兌現。期間我一直害怕因此而失掉他,又暗中擔心他可能會入不敷支,但他不獨從來沒有對我有過任何質疑,還至始至終滿懷熱忱地給學生們上課。這份愧疚與感激,是我保持至今都未有機會當面跟他表白的。
除了熱情滿溢的個性,誠實是家明的電影文字的另一最大優點。誠實,不僅是對他自己、對讀者,還有(並更重要的)是對電影,由是謙遜、踏實、具說服力。這份能耐,放在日益因社交媒體氾濫而變得浮誇、張狂、以無知作有知的數據時代裡,愈見可貴。現在終於可以結集出版,得以流世,更是香港電影文化的福氣。不特此,我還期待在不久所謂往後,可以讀到它的續篇、再續篇、與後續篇……
舒琪(導演、資深影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