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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渡人
洛心
人跟人的緣分究竟是強求,還是註定?我跟泰宇常常會討論這件事情。
我跟「泰宇」認識得晚,卻跟「敷米漿」認識得很早。那是在某一天的晚上,我跟著某作家朋友前往當時她所屬的出版社參觀,在同時,就在那樣的一個某週間的某時段,敷米漿剛好就在那間出版社的會議室。
我一眼認出他,畢竟當時他的書已經擺滿了各大書局,那張臉稍微有閱讀網路文學的人,都很難不認識。那晚我跟出版社要了一本他的書,請他簽名。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就那一個無聊週間的晚上,隨意的時段,我們都出現在那間出版社。
如果說寫作曾經救贖過我的靈魂;寫作也替我之後的人生書寫了最精彩的章節,因為我因此認識了泰宇,即使後來的我們很少聯繫。
我在加拿大過我的北國生活,他在台灣過他的島嶼日子。當年因為書寫河流激出些浪花,在浪花消失之前,我們也就在河流分岔處各自轉彎,而這一別便是十餘年。
再次見面,他變成了洗車店老闆(後來才知道更多時候他只是個洗車店的勞動者)。
我從北國回到台灣,看著他經營勞動服務,我看著他從作家變成了蹲下洗輪圈的人。夏天很熱、冬天很冷,不舒服的環境,第一線面對各式各樣的人。在那個我無法想像自己能生活下去的世界,他就這樣蹲下,洗輪圈,日復一日。
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眼前的男人,已經從男孩變成男人的泰宇。他對文字還有許多夢想,他的手指發熱還能在鍵盤上燙出最炙熱的記號——但是他將對文學的喜好埋在洗車泡沫、拋光劑底下,他(被)收起了曾經的光芒,當個洗車的人。就如他所說,他以為他是個臥底的,但久了,這「歧途」,經過十年,變成了唯一一途了。
泰宇花了很多時間,不去看自己成了洗車人家這件事情。這幾年,花了更多時間,去整合洗車人家與泰宇作家的身分。他很少跟我提洗車的事情,一開始甚至不願意我去看到他洗車的樣子。他說那不是他原本想像的,也不會是我喜愛的。生意很不好的時候,一切都似乎要走到盡頭時,他曾經很難過很痛恨自己走入的歧途。我記得他在很忙很累回到家裡時,還會不願意(甚至到了現在也還是)坐在我身旁,只怕身上的汗臭味會壞了我對他的想像。
他說那不是他原本該給我的樣子。
他是那麼有包袱,那麼有顧忌,卻又那麼努力。很多很多年前,在出版社相識的敷米漿;很多很多年以後現在洗車的,手指髒髒的泰宇。
人生好像就是會把你拆成自己都認不得的樣子。
但是我認得你,一直認得你。
很慶幸,泰宇找回了寫作的自信,將這幾年來來去去的人事物,擷取了他最喜愛的、不堪的、想說的、不願意說的片段,寫成了《洗車人家》。這些故事不是聽說,不是觀察,也並非田調,而是他的人生。
他說他的人生弄髒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洗不乾淨了。
我說沒關係,川流的洗車水是條河,你是個擺渡人,而這些來來去去的,都是上了彼岸的人,不論是顧客,還是員工。十年來擺渡的人多了,泰宇甚至在新進員工進來七天半個月內,都不願意去與他們交談。一開始以為他只是懶,後來他跟我說,是怕傷心。這就是他藏起來的作家浪漫與纖細,隱匿在粗獷洗車工的外表裡。
放了感情,離開的時候會難過。他這樣說。偏偏這一行,離開的人可多了。
人跟人的緣分究竟是強求,還是註定?後來我們決定,是註定的。
就像你註定要寫小說,註定要離開,也註定要再回來。
就像你註定要在這裡停靠,讓我上船。我沒有要去彼岸,我只想跟你在這條船上,搖搖晃晃。川水乾淨也好,髒汙也罷,若你註定要當擺渡人,搖晃送別那些人生,那我就註定要當擺渡人之妻。從此,哪裡都不去,讓我留在你身邊,我們一起洗滌,寫字,過日子。
如果這是歧途,或許,註定是我們相遇的路途。
序言
這些年來被我刻意忽略在某個陰暗、潮濕的房間裡頭,不願意去觸碰的故事,始終沒有停止在那房間裡頭吶喊。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媽媽一直教導我,用很粗俗的話讓我深刻記住,「自己屁股有幾根毛不要翻出來給人家看」。
有時候坐在洗車場的休息室沙發上,突然回頭看去,看到的不是白色的、有點髒的牆面,而是那個漂流在這個人生的池塘的自己。開這個洗車場之前,一個小年夜的午後,我在家門口拿著海綿自己動手洗車,又冷又濕。當時我告訴自己,幹嘛不給別人洗就好了?幾年之後的元旦那天,或許前一晚跨年所有員工玩得太瘋,只有我一個人上班。我洗著一台Audi A4的輪框,一樣寒流來襲,氣溫五度,我的手都冒煙了。
外頭是洗車風槍「嗚嗚」的刺耳嗡鳴,我轉回頭,發現自己還困在這個休息室裡面,一樣的陰冷潮濕,充滿了噪音。這幾年我親自踏進這個地方,每一塊拼圖都是我親手建構出來的,一個自己弄出來困住自己的城堡。從踏入社會之後,一直都充滿了鎂光燈,身處何地自我介紹都會讓人稱讚的自己,到一個社會低層的勞工,總是會有一些人、一些事纏繞在身邊。
忘了介紹自己,我曾經是一個作家,一個出了第一本書就賣過十萬本的作家。一個可以到中國很多城市宣傳,上很多節目,到處演講,還拍過廣告的作家。一個參加書店活動,老闆會過來跟我握手的作家。一個誠品旗艦店開幕的時候,去幫忙拍宣傳照刊登《壹週刊》的作家。
現在,我的客人不會跟我握手,最多只會點頭跟我說謝謝,因為我的手很髒,剛剛摸過輪胎油,下班前得用黑手粉用力搓洗才可以讓指甲縫乾淨一點的洗車工。我不是從一個洗車工出身,寫下一點東西變成作家。我是從作家變成洗車工,於是可以看見很多人們看不到的事情,發生在我們社會上。
那是用揣測、用田野調查都無法感同身受的身分差異,以及這個社會的諸多無奈。我可以看見很多人,那些對大多數人而言,只有一面之緣的幫你處理車子的施工人員,我相信人們不會輕易為難他們,也會客氣有禮貌。僅止於此,禮貌,但沒有交集。接觸不過短短幾分鐘,而我與他們生活在一起,那不是用同理心就可以理解的世界。
就這樣慢慢地趴低、趴低,一直到十年了,我幾乎都要忘了自己是作家了,我才想著是不是該把這些事情、這些人的故事說出來。當作家的時候我知道這個世界有很多汙穢骯髒以及無奈,但是我走不進去,也沒能走進去。事實上,也沒有人真的願意走進去。後來我在這些地方打滾,髒汙抹在臉上的時候,我發現已經擦不掉了,擦不掉那些汙穢的、緊緊黏附在你指甲縫的汙垢,怎麼用黑手粉都洗不乾淨的無奈。
有一天我回過頭,發現自己已經無法看到過去那個自己的時候,我知道時候到了。我看見很紅的綜藝節目主持人,大聲地說著自己挑選男朋友的條件,手指甲一定要乾淨,鞋子也要乾淨才能顯得出品味。那一天我看著我的同事們,笑了。
當時其中一個員工叫做阿龍,從花蓮過來台北,領有殘障手冊,腳上穿著乾媽買給他、鞋底破了一個小洞的鞋子,跟我預支薪水想買一雙不會濕的鞋子。但是你們知道嗎?不會濕的鞋子就不透氣,不透氣腳就會悶著,很臭而且會發霉。
我以前覺得那樣的鞋子不是人類應該穿的,就不應該發明出來,現在我知道,這種發明很有必要,因為阿龍很需要。因為我們很需要,而其他人不知道,這樣的鞋子對我來說,最有品味,因為那讓阿龍可以賺起自己的生活費,可以不必只靠補助過日子,會是一個有用的人。如同一雙不會濕的鞋。
「老闆,我想當一個有用的人。」這是阿龍親口跟我說的。
後來阿龍離職了,突然地。因為我幫他保了勞健保,而帶他從花蓮過來台北的乾媽,不希望我這麼做,理由是會影響他的殘障津貼。我查過所有資料,不會的、不會影響的,但他還是突然就消失了。唯一留下的是某天早上我到公司準備打開很老舊的鐵捲門,除了刺耳尖銳的開門「吱嘎」聲之外,還有一個塑膠袋,裡面放了我給他的制服,洗過,不是很香但是洗過,整整齊齊放在袋子裡,躺在我的鐵門旁邊。
我再也沒看見阿龍。
我很抱歉沒有跟他說,他已經是一個有用的人。所以我想把這些故事說出來,有些是對自己說,有些想告訴所有人。也許太久沒有好好寫作,一句話我必須翻來覆去來來回回修飾好多次才會通順,但我還是想寫,把這些年的事情,這些年的無奈苦痛以及憋屈都寫出來。媽媽說,不要翻出來給人家看。
給我最後一次機會,我希望你們能夠看見這些人、這些事。底層的聲音以及一切值得被看見,我走到這裡,希望能用文字替我自己,也替他們說說事兒。那些都在你我身邊發生的故事。